“哟,谢侍郎也在。”傅伯廉堵死他想要告退的话,死活要拉个一起下水的人,“刚好,傅某碰上一桩无法解决的难题,谢侍郎也留下帮忙参详一二。” 唐匡民坐回自己的宝座上,顺着膝盖上袍子的褶皱:“有什么难题,还能将我们傅卿难倒。” 傅伯廉脸上露出苦笑,将带血的状纸展开,放到陈德捧来的托盘中,呈到唐匡民跟前。 带着腥气的状纸一出现,在场三人脸色都有变化。 君有怒,臣敛气,垂眸等着雷霆之怒。 意料之中,看完血书的唐匡民,气得把墨砚都砸了。 “岂有此理,皇城之下,岂容此等冤情埋藏深渊之下,不见天日!”他腾地站起来,脑子倒也没被气糊涂。 官府一路不敢受理,必定藏有内因,让这群老狐狸有恃无恐观望。 左右踱步好一阵,唐匡民在久远的记忆中翻起当年楚州盐铁使贪污一案,人也冷静下来。 贪污案发生在先帝年间,当时的他,也不过是几岁的孩子罢了,能够记得这件事情,还是因为后来的反转,以及那拢共一万多石被侵吞的食盐,数千的兵器,闹得足够震天响。 先帝昔年发的火,可比他现在大得多。 他英明盖世的父皇,手下竟也出了这样不够彻查清楚的案子么。 唐匡民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得意。 他背着手,站在大开的窗边,压抑住自己弥漫在胸腔的快意,看着高悬正午日轮下,落在墙角边上的阴影。 “此事,着大理寺与刑部,协助二位查办。” “请务必,还逝者一个公道。”
第62章 鹧鸪天 日轮偏斜, 将阴影送入墙根。 傅伯廉和谢景明退下,前后错开半步,离开宫城, 前往安置楚州人的住所。 二人站在宫阙旁, 看着孤零零的一辆车驾,才意识到他们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都得对着对方那张脸。 历任数年, 傅伯廉可没给过谢景明什么好脸色,碰上不是冷哼就是阴阳怪气。 “我去租马。” “上车吧。” 两人的话同时开口。 傅伯廉扭过脸, 看着开始歪斜的日头:“坐车里, 路上可以给你说说情况。” 他可是为了公事,不是体恤他谢景明没有车驾候着。 “多谢。” 饶是对方语气冷硬, 谢景明依旧斯文有礼,并请他先上车。 傅伯廉瞧他那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谦恭模样,心里的气腾腾几下又起来, 他依旧没忍住,如同往日那般冷哼一声,才提起衣摆上车。 谢景明也不讨他嫌, 贴着车厢靠门的地方端正坐好。 “坐那么远,你是想我说话嚷着,还是嫌弃我老头子身上有怪味。”见对方对他避如蛇蝎, 傅伯廉心里忽地又不舒爽起来, “这边坐。” 他伸手指向自己左侧靠车窗的地方。 不明白对方发什么火,但不想多事的谢景明,依言坐过去, 垂眸听对方把今日之事细细讲一遍。 他隐隐嗅到,此事有阿玉的手笔在。 车驾停下来时, 傅伯廉恰好将话说全乎,回顾一遍,没想到遗漏什么重要内容,才离开车厢。 亲随将楚州人安排在麦秸巷一座六房的宅子里,地方或许逼仄了些,可此地就在太学背后,又在他住宅斜对面,更是外来有钱学子租赁房子常选之地,更安全一些。 “尸体有几具,都送哪里去了,可有派人守着?” 他一下车,便直接开口问起正事。 亲随一一回答:“禀侍中,尸体只有一具,已遣人从义庄送往大理寺,恐怕尚未到地方。” 傅伯廉估摸着脚程也没那么快,只是有些担心:“派了多少人前去?” “六个。” 天子脚下,对方应当不至于猖狂到十数人出行劫掠棺材,该够人了。 他抬脚踏进宅子里,向一众白头翁说明来意,表示要问话。 不过问话的人倒不是他,而是谢景明。 对方站在简陋堆满瓦罐的庭院里,让人一个个来,没问到的全都留在屋里,还让长文给屋里人打快板,唱着荒腔走板的哀戚调子。 “老丈莫紧张,有什么话,如实说就行。” 他脚步往一旁退了退,将庭院里唯一一点疏疏漏漏的阴凉地留给白头翁站。 头顶日光正辣,傅伯廉都忍不住跑到屋檐下避暑,缓一阵才能出去。 对方却愣是没挪动过,连幞头边上一圈湿掉,后背逐渐深色,也依旧面不改色,如同一块被晒得干硬的岗石。 日轮渐斜,挂在树顶。 傅伯廉看着谢景明认真盘查的侧影,瞥过去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复杂,甚至带上点深沉。等对方将脸转来,他又恢复惯来的挑剔,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谢侍郎门下侍郎当得好,又是天子近臣,又是变革能臣,没想到竟连刑狱勘查,都有一番真功夫。” 他背着手站在一边,拉长的影子投在对方身上,将对方清瘦背影完全盖住。 暑气刚消,衣袍尚且单薄,印出那一条犹如铁鞭一样突兀嶙峋的脊骨。 光是瞧着这背影,倒是有几分温雅君子青衫薄的味道。 谢景明面上神色不变,只垂眸接过一旁长武的记录,扫了几眼前面所记,嘴里平静回复对方,“不敢与侍中相比,青天之名誉满京都,连楚州人都有所耳闻。” 傅伯廉:“!!!” 他就知道对方那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竟敢嘲笑他。 去他的温雅君子,此人分明就是一块臭石头。 气呼呼的侍中甚至连马车都不让他坐了:“此地有马可租,谢侍郎还是赶紧租一匹,赶来大理寺继续稽查的好。” 车驾辚辚离去,只留下高高扬起来的尘土。 谢景明侧身躲回宅子门边,用袍子挡住黄土,等到灰尘散去,才对着马车残影轻笑一声,也不恼怒,径直抬步去租马。 租马的店面就在太学隔壁的隔壁,与“轻翰烟华”相距并不远。 他选好马匹,等别人装上鞍鞯之际,转身往二层看去,窥得半边静坐侧脸,正垂眸提笔,不知写些什么。 或许是觉察到对方视线,洛怀珠写完一句,将笔停下,往窗下看去,恰见青年仰头看来。 斜阳入室的天光中,她侧脸渡着一层淡金光晕,似梦里人一般,对他嫣然一笑,颔首致意。 “客官,你的马好了。” 缰绳被送到面前来,谢景明轻轻点头打过招呼,接住缰绳,翻身上马,迎着落日余晖的方向去。 她见青年拐入南薰门里大街,剩一点紫影融入残碎金色暮光中,重新垂眸将信件写完,交给阿浮蜡封,再由清和送出。 “走了,我们也回去。” 谢景明顺着天街骑马过大理寺,反倒比坐车的傅伯廉还要早一些到。 他将马匹归还附近店面,提起袍子率先往里面走,没等对方。 大理寺卿面上赔笑将人引到敛尸的屋子,心里唾骂他一个门下侍郎兼任变革之余,哪里来的精力掺合进他们三司使的事情里。 此等办事章程,真是见所未见。 谢景明一入门便无视对方嘘寒问暖的话语,直接让对方说说仵作验尸的结果。 大理寺卿人都懵了:“这骸骨刚送来,还没来得及验尸。” “听闻人已经死亡好几个月,按理说大理寺这边已有命案记录,卷宗可曾调出来?”他脚步迈得不疾不徐,但禁不住人高腿长,让近些年愈发富态的寺卿跟得艰难。 他额头上开始冒汗:“谢侍郎放心,已着人去翻阅,马上送来,你先坐一阵,喝口茶,稍候一小会儿。” “不必了,”谢景明仿佛对大理寺很熟悉,根本不用人带路,自己就往敛尸房走去,“我去看仵作验尸,你们先把卷宗送去大堂,让傅侍中过目一遍。” 刚好岔开,不必平白等候,浪费功夫。 大理寺卿赶紧让寺丞去办。 说话间,已是绕到前往停尸房的游廊,前往月门处。 他加快脚步,踏进偏僻院子,看向开了一扇门的敛尸房,提起衣摆走进去。 长文长武熟练跟着谢景明的动作,含上生姜片压在舌根后,抽取门边的布巾把口鼻遮掩起来,走到在窗边点着五六根蜡烛验尸的仵作旁边看着。 书写验状的书吏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紫袍,呵斥声卡在喉咙里,吞回肚子。 他下意识先把已有的验状记录给喝报一遍:“死人骸骨原在义庄摆放,放置于杉木棺材中,不曾开盖,棺材有火烧痕迹,还有撞击痕迹共八处,分别是……棺木之内,放有……”① 这边验尸时,傅伯廉才踏进大理寺,被嘀嘀咕咕的大理寺卿请入堂内,奉上卷宗。 他这才知道谢景明居然已经跑去看仵作验尸,囫囵应付过对方,便就着灯火看起来,还让寺卿、寺丞自己去忙,留下少卿一人解答一些疑惑便好。 大理寺少卿还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话比他们两个都要少一些。 安静。 刚看完对方死于山间巨石滑落碾轧的结论,傅侍中就眉头紧皱。 他又翻到卷宗记录的验状,言道对方脚部骨头细碎,胫骨裂成三段,胸骨左右内折各三根,后脑头盖骨亦是碎裂。 简而言之,就是巨石滚过,骨头碎裂。 “嘶——”他用手撑起额角,问立在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少卿可曾看过这份卷宗?” 大理寺少卿作揖回话:“禀侍中,下官不才,上月才入大理寺。” “那原来的少卿高升了?”傅侍中移开手中卷宗,抬眸看向躬立的青年。 少卿摇头:“下官听说是告病归乡,却也不太清楚。” 问话时,熏过苍术和醋的主仆三人也到大堂了。 傅侍中朝谢景明撑起一个假笑,话里夹枪带棒:“谢侍郎动作还真是快,一声不响就跑去敛尸房,如此不拘一格,真是令人敬佩。” “不敢,”谢景明在他一旁落座,回他一句,“珠玉在侧,觉我形秽。”② 明明是自谦的一句话,傅伯廉愣是听出一种嘲弄的感觉。 他将看完的卷宗丢给对方:“都说谢侍郎寡言,我看不尽然。” 谢景明接过卷宗,垂眸细看起来,并不言语。 长文把头低下,给傅侍中递上验状。 验状更短小,很快就看完。 傅伯廉将验状放到旁边桌上,静候谢景明看完,手肘压着桌案,俯身问他:“卷宗的验状与谢侍郎今日检验,并无任何相差的地方,按照伤口来看,卢鼎天也的确是被巨石碾压过,导致肋骨断裂,刺入内脏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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