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脑子在一瞬间像是被人往里灌了水,搅成一团漩涡,根本就无法思索任何问题,所有的声响都回荡成一句久违的“小舟”。 双眼蓦地发热,连指尖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对她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生命过客,更不用说他当初可以说是恩将仇报,在林家劫难来临之前,自己就跑了个没影,连招呼都不曾打,就在一个暗夜里,静悄悄离开。 这是他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结,在一声轻轻的“小舟”里,变成一条死死勒住心脏的绳子,迫得他脚步都站立不稳。 洛怀珠定定看着月色下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气得笑出声来:“小混账,一声不吭跑个没影,足足派人找了你一年,还以为你已经被山上豺狼叼走,差点儿就要转个方向,找回你的衣物来,给你立个衣冠冢。” 要不是后来家里出事,这衣冠冢估计已弄起来。 “对不住。”沈妄川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里,“我错了,三娘子罚我罢。” 当时听闻杀娘亲的那人往北去了,他便跟了上去,没想到只是沈昌在吊知情人,他费尽周折,从雪山上摔下,带伤屏息装死,直到对方把自己埋了,才艰难从雪堆里爬起来自救。 他的肺腑,便也是在那时候伤到根本,捡回一条命却没几年可以活。 等养好伤回到京城,听闻的却是林家覆灭的消息。 随后,他便装成找活的孤儿,混进沈昌外室的宅院当伙夫,在水里一点点给沈昌下了断子绝孙的药,又假装不经意与对方撞上,让对方瞧见自己与他极其相似的一双眸子。 他屈膝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洛怀珠:“对不住。” 在她最需要人陪在身边时,他却偏偏远去。 洛怀珠垂眸看他,想起当年那个瘦成竹竿的半大孩子,心里也在发酸。 她抬起手盖在沈妄川头上,轻轻叹息:“还好你跑了。” 不然,林家丧失的人命,又得添上一条。 听到对方这句话,沈妄川彻底绷不住,将她的膝盖抱住,侧脸紧紧贴在她腰间。 洛怀珠悬空的手往后收,拍拍他的后脑勺。 她涂了唇脂维持红润色泽的唇瓣轻启,预备说话,牢狱牌匾下,转出一抹淡青衣袍来,收住匆匆出来的脚步。 是谢景明。 背后紧随的长文长武见此情形,提了一口气。 哇哦。 情况有点不妙。 沈妄川听到背后脚步声,扭头看了一眼。 瞧见来人是谢景明,他颇有些心虚,立马松开手,背过身站直,不敢看对方。 洛怀珠将唇闭起,眼神在两人之间挪转,思索着什么。 便是此时,牢狱里还撞出一抹丁香色衣袍,推了挡在门口的谢景明一把。 “石头啊你,不会动一下,拦这作甚。” 云舒郡主从他背后转出,对上一双微眯的杏眸。 坏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坠落。 “三位……”洛怀珠抱着手臂,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好似颇有些渊源啊。” 郡主眼神飘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 容她好好想想怎么把锅甩给谢景明背。 “好。” 洛怀珠应得痛快,挂着虚假笑容跳上马背:“老地方等三位。” 她最后扫过三人心虚的躲闪的眼神,冷哼一声离开。 马直奔白矾楼。 楼顶有个面向街道的雅间,乃平阳大长公主常年定下,不予外客。 她熟门熟路从楼后阶梯溜进去,坐到靠窗的小几上点起铜炉的炭火烧水。 水底冒起泡泡时,云舒从正门入,让门口侍卫守好,蚊子都不准放进来;等水烧开,谢景明和沈妄川从两侧窗台翻进,轻跳进来还把窗关上。 云舒调侃他们俩:“长本事了,竟能摸到露台上翻进来。” 两人都没理她,提起袍子,坐到洛怀珠跟前,一言不发垂下头来,一副任人发落的模样。她踹了临近自己的谢景明一脚,没得到回应,又绕过对方去蹬沈妄川,朝他使了个眼神。 “阿玉,”她倾身挪过去,“我有件事情实在好奇,你那利落的一箭,到底怎么控制那么准,让阿衡能从上面跳下来的?” 洛怀珠将茶叶放进茶碾里,轻轻滚动着轮。 她撩起眼皮子:“你连我在箭上绑了细丝挂上薄刃送给阿衡都没看见,可见你当时并无注意我。” 初见阿衡,她就在打量对方的情况,判断计划是否可行,又一直和阿衡叙话,传递她并没有放弃他,而是需要他冒险自救的消息。 姐弟俩之前为了糊弄家里人,似是而非的话说多了,林衡瞬间就明白过来,配合演戏,演得很是那么一回事儿,让人看不出破绽来,只以为她心狠。 可此事也悬,若是她手上不够稳,一箭扎入阿衡胸口,又或者将绳子全部射断,再或许阿衡根本不如她判断的那样身手利落,那便是坠落悬崖粉身碎骨的命。 当初那样的情形,与其让心狠手辣的沈昌拿捏阿衡性命,倒不如赌一把。 不过她在悬丝上吊薄刃时动作隐晦,弓箭也快,谁也没看见,云舒自然也是。 她这么说,只是故意噎对方一把。 郡主果不其然没话说,只狠狠踹了沈妄川一脚。 “那……”沈妄川接过话,“闹鬼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回去想了许久,都不明白。” 闹鬼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你可曾听过,京中有善口技者?”洛怀珠将碾碎的茶叶扫进茶罗里,细细筛过。 沈昌看到的棺材其实只是几片薄薄的板子罢了,一个人就能扛着走。 当时,寮房里燃着迷香,四人画上妆容,在舌下含了提神的药,等护卫和沈昌昏迷过去,就连同那些东西和沈昌抗走,弄到别的地方去。 扛着人走和扛着棺材走,能走的路程自然不同,加上天降大雨,将痕迹都冲刷了,沈昌找不到地方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棺材铺老板运送几口棺材,有什么奇怪的。 沈妄川满是心虚,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只能干巴巴夸一句:“三娘子所想,还是如同从前那般刁钻,非我们寻常人能想。” 本意是要夸人有奇智,说出口却怎么听都沾了两三分嘲讽的意味。 话才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洛怀珠半抬眸子,嘴唇往上勾了一下,又拉下来,闲闲道:“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沈妄川:“……” 他不敢再说话,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谢景明身上。 对方书读得比他和云舒多,平日里智谋的主意也多是出自他,阿玉最是欣赏的人也是他。 若是对方也哄不好,那真是没法子。 云舒也是这样的想法。 两道灼灼的目光,用手掌拦着,递到谢景明身上。 被寄予厚望的人不动神色,只等洛怀珠将茶点好时,双手捧着茶盏,俯身往前一递:“阿玉,我错了,你别气。你若实在生气,可以将茶泼我脸上消气。” 呔!!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两道杀人的眼神,落到狡猾的谢景明后脑勺,企图剖开看看里面都藏了什么玩意儿。 落后一步的两人不甘示弱,将还空着的杯盏举起来。 “我也一样!” 云舒补充:“我用开水泼都行。” 她满脸诚恳,比她爹当年跪在娘前面前认错时都要诚恳。 洛怀珠:“……” 差点儿被气笑过去。 一群糟心玩意儿!!!
第72章 御街行 窗外灯火惶惶, 忽闪忽闪。 洛怀珠凭倚一侧,撑着手肘,单手将铜壶用旁边放着把玩的玉石垫着, 调好高度, 让热水缓缓流淌出来,配合她用茶筅击拂。 她垂眸盯着手中茶盏, 似乎并没有看到三个举起来的杯盏。 等到剩下三杯茶都点好, 她才把茶筅随手丢回布巾上,将茶盏推过去, 做了个“请”的姿态。 单手点茶, 是她年少时候的拿手好活。 不过世家都嫌弃这般模样太过狂傲不羁,多少显得没有大家礼仪, 闺秀姿态,她一般只在亲友跟前这般,外人面前就做做样子, 糊弄过去。 “喝。” 面前剩下的茶盏,也被她自己端起来,送到嘴边慢慢呷。 谢景明他们三个也不敢不喝, 直接一口气“咕噜咕噜”闷下去,牛饮一样不断气口。 洛怀珠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不说话,用杯盖遮掩自己偷摸勾起来的唇角。 这个短暂的瞬间, 让她有种回到昔年的感觉。 三人喝完, 齐齐打了个嗝,又按捺住,放下茶盏, 用手按着胸口。 “哟——”她故意拖长话音来,皮笑肉不笑道, “打个嗝都这么有默契,三位还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朋友啊。” 唯独将她排除在外,隐瞒不说。 真是好样的。 三人不约而同放下手,看得洛怀珠眉头又跳了一下:“就你们这样,彼此装死对头,还有人信?” 瞧瞧这该死的默契,简直无法隐藏。 理亏的三人,有苦无处说,只能任由对方作威作福,将他们奚落够再收手。 “行了,”洛怀珠呷完半杯茶,食指和中指夹着的茶盏一落,把杯子紧密盖上,握在手中,“瞧你们丧气的模样,还以为我一个人这么厉害,能将你们仨一起欺负呢。” 云舒摸摸鼻子,将手中横刀递过去:“要不你砍我三刀,我不躲,让你出气。” 洛怀珠:“……你这不叫让我出气,叫惹我生气。”她没好气把横刀一推,往后倒去,“如果我没发现此事,你们打算干什么?” “也没什么。”云舒心虚道,“就是让谢景明从官场着手,沈妄川从沈宅着手,我……支应他们,揪住沈昌的错处,等到时机成熟,圣上看他不顺眼了,就递刀将他——” 她把手横在脖子上,做了个“咔擦”的动作。 洛怀珠单边扬眉:“哦——说说吧,你们都查到些什么了,让我听听是不是这些年我在查沈昌时候,碰过的势力。” 这……云舒没办法说,用手肘拐谢景明,让他给个合理的借口。 “其一,他手中势力分布,由云舒和阿川查找出来;其二,他从前犯过的案子,由我从吏部找文书,按图索骥一步步查他曾接触过的人,将存疑的地方全部找出来;其三,他手下有一支独立商队,沟通南北,但贩卖之物成谜,至今未曾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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