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知,如今他怀疑是盐铁生意。 洛怀珠看他停顿思索的动作,问道:“有何不妥?” “的确有一处。”谢景明如实点出问题所在,完全不管云舒偷偷递来的眼神,“盐铁案子里,沈昌贪墨的那些盐铁,仅有三成在大乾境内流通,剩下七成不知所踪。” 此事虽险,他也不想阿玉涉足,可他觉得瞒着阿玉并不明智。 他们四人谁也不傻,且对对方了如指掌,瞒不过去的。 沈妄川补充道:“他手下的势力,我们一直都盯着,不说一举一动都清楚,但人去过何处还能确定清楚。” 对方能够把林衡抓走,还得益于对方是主动送上门,没有将他们惊动。 可要是沈昌手下那些人有什么异动,又或者没留在京师,动向会相当显眼,引起他们的警惕。 “为此,我们怀疑沈昌背后还有一股势力,掌控着剩下的盐铁动向。”云舒将横刀拄起,膝盖也支起来,一副霸气坐姿,“然而也说不通,他今日在牢狱的表现,可不像是还有后招的模样。” 分明就是穷途末路要发癫,完全失了平日里儒雅的假模样。 除非…… 洛怀珠将手中杯盏搁下。 嗑—— 杯盖与杯身轻轻撞击,发出一声轻微响动。 大家都明白了那个“除非”,到底是何种情况。 谢景明不可避免想到今日沈昌胡言的那些话,内心里一时有些激荡,连自己将手中杯盏扣得“咔咔”作响都没发现。 沈妄川握住他的手腕:“景明。” “我没事。”他松开手,收回,轻轻搁在膝盖上。 洛怀珠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不管怎么说,沈昌终究落入网中,也愿意将自己所作恶事全数交代,终归是件好事情,我们且先看前,勿要顾忌。” 莫要为她一人,坏了谋划已久的事情。 谢景明偷溜出来一阵,已是极限,他需得赶回大理寺狱,将沈昌的招供连夜捋好,明日一早就送到唐匡民案上。 该说的事情说完,云舒看洛怀珠脸色着实疲乏,也不忍心叨扰她,让她赶紧回去歇着,莫要累着。 洛怀珠嘴里好端端应着,一回自由居,马上就进书房去,将各路的消息汇集,把明日的事情提前安排好,让凯风、清和去办。 不说歇着,她能在寅时之前阖眼,已经足矣。 即墨兰看得心疼,嘴里数落着,挽起袖子给她打下手。 阿浮她们几个侍女,赶紧弄消夜的弄消夜,捏骨的捏骨,烧水的烧水。 烛火直到平旦时分过去,才熄灭。 洛怀珠昏睡前,还思索了一遍明日的计划可有错漏之处,根本来不及撕开沈妄川给她的信件看上两眼。 “先……”阿浮端着第二轮消夜过来。 即墨兰转身,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自己起身将身上外衣披到三娘肩膀上,挡住微凉晚风。 他蹑手蹑脚将面朝后院的窗户关上,出到书房,才对阿浮道:“小娘子家家的莫要苦熬,你也去睡吧,这里有我守着。” 外甥女被喊走时,他就有所预感,早早睡上两个时辰,这会儿还不算困顿。 如今看来,他倒是有先见之明。 阿浮摇摇头,将消夜摆在坐榻上,自己搬了杌子坐到书房门前,托着腮帮子等。 只是没等多久,少女的头就一点一点的,几乎要昏睡过去。 即墨兰叹一口气,将勺子放下,顺手捞起坐榻上的毯子,伸手把小娘子朝着地面坠去的脑袋接住,轻轻搁在墙壁上,再盖上毯子。 “一群死脑筋。” 他的感叹,染上几分莫可奈何。 半蹲着将毯子拉好,即墨兰又去将灯火用东西挡了,拦在坐榻方寸大小的地方,自己穿着一件薄衣,继续盯着手中的各路信件,替洛怀珠汇陈起来,让她明早醒来,就能一口气知晓所有重要信息。 烛火安静燃烧,偶尔“哔啵”爆出一朵灯花。 信件沙沙翻阅过,时间从他手下的墨笔上流淌,眨眼便见鱼肚白。 洛怀珠心里藏着事情,睡得并不安定。 短暂的打盹,还让她做了个迷朦的梦境,梦里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纷飞大雪满天飘,她随着漫天大雪坠落冰窟之中。 失重感将她的心狠狠往下拽。 尔后,便满头是汗惊醒。 手边的笔和垒着的书被她挣扎的动作撞着,砰砰掉落地上。 “阿姊!” 阿浮眼睛还没睁开,就嚷开。 即墨兰将笔一丢,提着衣摆踏进书房:“三娘。” 书房灯灭,只有窗外熹微的光透进来,照亮对方靠窗的小半张低垂的侧脸,勾出一道被圈椅团团裹住的影子。 洛怀珠捂着有些发痛的胸口,抬起苍白的脸问:“什么时辰了?” 微光将她额角汗珠照亮,像一粒粒星。 “卯时了。” 即墨兰看她黑暗也无法掩盖的虚弱神色,心中担忧,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成败就此一际,拦她就是害她。 饶是如此,心里头的想法依然无法抑制翻腾得更加激烈,像虫子一样,顺着咽喉爬上来,想要一吐为快。即墨兰将它压下去,令自己把嘴巴守好,莫要惹对方分心,反过来宽慰他的心。 “卯时。”她重复了一遍,看向透窗的青灰天光,垂眸看着眼皮子底下空白的纸张,“让凯风、清和通知其他人,都进城,可以伸冤了。” 天光即将大亮,就让埋葬在陈旧岁月中,厚厚黄土里的冤情,都见一见天日。 “阿浮,你跑一趟,去轻翰烟华通知张伯,这一期的小报,可以发了,暗网的人也动起来。” 学子的力量,能用就别白放着。 “是。” 三人来不及擦一把脸,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们脚步重重,直接撞碎清晨带着枝叶残绿的薄雾,拖着一条小尾巴,落入青石板街道上。 冷雾随着敞开的门,一路穿堂入室,攀上书房的门轴,闯入房里。 “齐光、既明。”她站起,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清醒脑子,“随我一同,带上慧姨,一起上街去。” 他们也一同去伸冤。 为地底下沉睡的亲人们,讨一份清白留人间。
第73章 御街行 夏日已尽, 秋风一夜刮来,赶走暑热,连往常潮湿的晨雾都稀薄几分。 天地突兀之间, 便萧索上许多, 宛若被盗贼洗掳过一般。 南薰门前,早早便有附近百姓, 担着家伙什, 将自己要贩卖的货物摆开,招呼过路人。 早点摊子也将炉火升起来, 把水烧开来, 没过多久,潮湿的热雾便在城门前后氤氲开, 一片人间烟火气。 一位穿着发白布衣的老先生,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拐杖自郊外缓缓走来,脚步蹒跚, 摇摇晃晃,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消瘦。 他肩膀上挂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捏着像是一块木牌和一套衣裳。 城门卒拿着他的过所, 问他:“老丈入城做什么?” 老先生眼神迷朦,飘落远处,好似没听见一般, 有几分怔愣。 城门卒以为他没听到, 提高嗓音,在他耳畔又喊了一遍。 老先生似是才听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开口回道: “探望故人。” 闻得此言, 城门卒将过所还给他,让他小心拿好别丢了。 “欸。”老先生应一声, 拄着木杖往城门走。 他贴着边上,慢慢挪动脚步,一路向北,虽慢,却不曾停下歇息。 走到西大街巷口,他才终于停住脚步,靠在墙角边上坐下来,把怀里包裹着的一块干饼掏出来,一点点掰碎,塞进嘴巴里。 吱呀—— 街巷有人推门出来,见他吞噎艰难,转头拿了一碗水递给他,却在看到他护在怀中,印出长长一条引子的木牌时,红了双眼。 “你也是——” 老媪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手中同样提着一个包裹。 他顺着那碗水,一路看向老媪肩膀突出的包裹,一点头,浑浊的瞳孔里,透露出一股麻木许久的、显得有些笨拙的悲戚眼神。 同一时间。 京师外城某个街巷里。 早早起身的老媪,掀开遮挡光线的布幔,给屋子正中无名的牌匾上三柱香,模糊香烟中,老媪蓄起浑浊的眼泪,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抚摸牌位。 等到香燃尽,她便将麻衣和牌位一起放进包袱里,走出小小的院子。 邻人相询去哪里,老媪只说:“我给囡囡烧香。” 她老了,腰弯得厉害,像一只缩着脑袋的小鸟一般,将自己缩在支撑她所有的一根开裂竹杖上,动作缓慢将院门关上,套上锁链,扶着墙拄着杖,一步步往巷子外面走去。 邻人拍着手中要晾晒的衣服,叹息一声。 晨风一吹,便消散在窄小的巷子里。 飘落黄叶紧跟老媪后脚跟,将她送去巷子口,便飘转起来,于虚空辗转。 风一停,又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埋在枯草堆里。 洛怀珠站在廊下,看着庭院满地堆积黄叶,静候梳洗整齐,不必再装疯卖傻的慧姨,换上一身白色孝衣,自后门出,往天街一步步慢慢走去。 林衡想要跟上,但被即墨兰按住,告诉他还不到时机。 “沈昌都被抓了,还不到时机?” 少年人不明白,所谓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即墨兰讲不明白个中人情世故,他自己的人情世故就一塌糊涂,一张嘴不知道中伤过多少人,要不是有才华在撑着,丢进自由居的就不是花和诗集,而是狗粪。 “不想三娘有麻烦,就别出去。”他只能这样说。 怕少年担心,他将人带到宫门一侧的潘楼高处,俯看偌大京师。 鬼神医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跟随一起去。 即墨兰眼皮子垂下,往后看了一眼,脚步却没有停顿,并无反对的意思。 等登上潘楼顶层,自上而下俯瞰京师,林衡见薄雾之下,人如小蚁,一点点汇集聚拢,一粒粒白点在薄纱似的雾中,自四面八方汇聚到天街、南薰门里大街。 直等到初阳露面,天光自云隙洒落,驱散薄雾,白点才成一线,缓缓朝着宫门蠕动。 林衡看着脚下人影,心里蓦然生起一种悲凉又傲然的心情。 角楼瞭望的侍卫,早早发现异常,派遣人去查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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