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明没有反驳,只从怀里拿出白瓷瓶,还给即墨兰:“多谢墨兰先生。” 瓷瓶端正放在桌案上,徐徐推到某个年华逝去的老男人跟前。 老男人嘀咕着收回自己的药:“你小子比小时候更不可爱,真不知道三娘到底喜欢你什么。” 小小一团时就是块温玉,不软也不糯,小大人似的稳重能忍,摔一跤都不会哭,被逗弄也不恼怒;多年不见,成了一块冷硬岩石,锤子砸都裂不开一条缝。 三娘抬脚踹他,眼神警告。 即墨兰住嘴,生出一种“女大不中留”、“她爱他不爱我”的悲凉老父亲心境。 有点心酸。 她打量着他的情况,眼神并没有因即墨兰的调侃而收敛,甚至俯身探过桌案,侧头去看他的脖子。 谢景明无端有些紧张,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收紧,紧紧扣着骨头,将朝服都弄皱巴。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小娘子探身过来时,身上带着的清浅香气,以及一点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让他僵立着,连躲闪都忘记了。 “你——”洛怀珠看着他蓦然泛起红的脖子,伸手按了一下一道红肿的划痕,“不疼吗?” 柔软的微温指腹,比他脖子跃跃跳动的脉络还要烫人。 他被烫得往后躲了一下,没留神座下杌子,将其带翻都没有发觉,还差点儿将自己绊了,又慌里慌忙把杌子稳住,大拇指却无意纠缠了衣裳下摆,扯得衣裳凌乱一片。 即墨兰举起白玉杯,刚送到唇边,还没呷上一口,就被变故引走,停下动作,好好欣赏一番。 啧,世间事世间人,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背后长文长武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不要向前扶他们侍郎一把。 这等情形,他们从来没遇到过啊。 好在,洛怀珠从茶案旁绕过去,抓住谢景明的手,把人稳住,才让他们不必艰难抉择。 “很痛吗?”洛怀珠一时没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自己用力太大,把人弄疼了,“屏风有药,我帮你涂涂。” 谢景明捂着脖子,刚开口要拒绝,即墨兰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悠悠开口。 “去吧,顺道换一身衣裳。沈妄川和云舒郡主等会儿也来,你想让他们担心?” 看对方动作,他就知道手臂肯定伤得不轻。唔……胸前估计也有伤,也不清楚他下个药怎么就把自己伤到,但当时情形定然不太好。 另两个小年轻亦是聪明人,注定瞒不过,倒不如处理好让对方少担心些。 屏风后有一张贵妃榻,洛怀珠把人按下,从旁边的箱子里翻出来消肿的药,让对方把衣服拉下,好让她涂药。 “扭捏什么。”她搬来圆凳坐下,看向按住衣领的人,将手中药瓶放下,伸手扯他领子,“从前练武受伤就不让人看,怎的五六年过去,还是这副样子。” 谢景明耳根微红,按住她的手,结果不小心扯到手臂,“嘶”地痛叫一声。 洛怀珠眯了眯眼,打量着他僵硬的动作:“你其他地方也受伤了?” “小伤。” 青年将领子拉开一点,连锁骨都吝啬露出来。 洛怀珠冷笑:“谢景明,你别逼我动手,一扇屏风可隔不开什么动静。” 届时,别说她坏了他的清白。 “我真没事。”谢景明捂着自己的衣领,小声道,“我回去自己上药就好。或者让长文进来。” 洛怀珠“呵”一声,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绑着绷带沁血的手臂:“你试试挣扎,看看有几个人会来瞧你的热闹。” 长文是他属下,他不想浪费功夫,草草处理,对方敢吱声? 谢景明:“……我自己来。” 别弄着她伤口。 他背转身去,回眸看了定定瞧他的人一眼,后脖颈都跟着烧起来。 撕去端庄温柔的面具后,洛怀珠感觉自己耐心都少了几分,见对方的手还停顿在腰间,凉凉威胁道:“要不,还是我来动手。” 青年果断将布扣解开,露出穿着亵衣的上身,透过单薄的亵衣,隐隐可见后背一片红肿。 中衣的系绳一拉,青紫红肿混杂的一大片,便显露出来,自后背顺着右臂一路蔓延。 严重的伤势,看得洛怀珠眉头紧皱,先用布巾沾热水帮他擦拭伤口,再把药粉撒到创口上,最后才将药酒倒在手里搓热,给他揉开青肿。 火热的手掌贴到肌肉上,让谢景明闷哼一声。 他抱着自己的中衣,将胸膛和腰腹遮掩住,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这就是你说的小伤?”洛怀珠手下用力帮他推揉,说话的气息就响在耳边,“谢景明,你倒是能忍。” 能忍的谢景明,冒出一额角的冷汗,不敢说话。 反驳的话,阿玉会更生气。 他很多事情都不怕,唯独怕她生气,只好抿紧唇瓣把话闷肚子去。 等创伤处理好,谢景明赶紧穿好衣裳,给她递胰子净手,又递布巾擦干。 青年垂着温柔眼眸,端着谪仙似的温润脸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人,直看得人心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好似拒绝了,自己就不是人一样。 洛怀珠生气都气得不够爽快,没好气白他一眼,丢下句“晚些和你算账”,便转出屏风。 她已听到其他人到来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沈妄川和云舒,还有半途寻来的林衡。 “岂有此理!” 云舒郡主脾气暴,人没坐下不说,手中横刀还没出鞘,就差点儿被它的主人将它一手送进桌案里嵌着。 她握着剑柄的手发白,脚踩着杌子,山匪审人一般,盯着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谢景明:“他竟如此待阿玉,他还是人吗?” 想她和沈妄川蹲守这么多日,根本就没看见大理寺传唤阿玉,是什么情况,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过来。 “慎言。”洛怀珠提着衣摆坐下,将茶递给她,“他始终还是大乾之主。” 云舒气得牙痒痒,用力一甩袍子坐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儿?”她转向走近后浑身药味的谢景明,“怎的一身伤。” 沈妄川懒懒提起衣摆坐下,看向他:“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唇瓣刚离开茶杯,准备说一句“没有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洛怀珠便将手中的茶杯用力按在茶案上,带着闲凉的笑意,悠然道:“我也想知道,这一身伤到底怎样来的。” 谢侍郎瞬间噤声,不敢搪塞,老老实实把事情讲了。 云舒更气,拍得茶案上杯盏起舞:“沉冤者不得昭雪,还得防着不被他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杯盏温热清茶溅出,洒落她手背,蜿蜒一案。 “上位者的道理。”洛怀珠吹拂杯中轻薄水雾,在氤氲雾气中,轻声说道,“云舒,你切莫冲动。” 事情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绝不能前功尽弃。 云舒案上手掌紧握起来,攥了一手琥珀色泽的茶水,极力压低自己的嗓音,却无法压住自己颤抖的身躯。 “我知道,如果你的事情抖出去,那些上京伸冤的苦主,将不再是苦主,而是犯上作乱的贼子。”她眼眸泛出血丝来,死死盯着案上晃荡茶水,“可这算什么。” 他们唐家的天下,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与太祖皇帝立国前,风雨飘摇的百年有何不同?! 后世史书工笔,都得嘲笑他们大乾窝囊!
第77章 更漏子 茶水晃荡, 搅碎杯中影。 洛怀珠放下茶盏,伸手将云舒手背盖住:“且等今秋过。” 处决沈昌再说。 “可你当如何自处?”云舒心疼她。 亲人尸骨尚且埋在荒山,亡魂如何安歇! 她连牙齿都颤抖起来, 眸中水波摇摇晃晃不成形。 洛怀珠垂眸盯着案上千里江山图, 轻笑一声:“三娘投身大乾,一直以来, 享高门厚禄, 少年肆意狂放,挚友相伴。虽有外敌侵扰不息, 却始终被护在最是繁华之地, 无忧无惧而长。” 前十五年的日子,真叫一个无忧。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 就算如此也是先帝厚德,与他唐匡民何干!” “云舒,我不是感念他。”洛怀珠伸手抚摸突出的山水, “三娘一朝从云端坠下,满心仇恨,刚好起来就胆大包天, 脱离舅舅庇护,顺着沈昌过往溯源,网罗他的罪证。便在此时, 遇见同为天涯沦落之人。” 四人都未曾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一段, 一时静默下来。 少年泪浅,忍不住伸手抓她的袖摆握在掌心,心疼呢喃一句:“阿姊——” 谢景明指尖发麻, 微微颤抖,被他紧紧扣在膝头。 沈妄川定定看着她垂眸的侧脸, 随云舒一道噤声细细听着。 “他们在我被追杀时,冒险藏匿过我的踪迹,为我煮过鱼汤,于暴雨中奔走寻我,替我撑伞躲避追兵。他们大都垂垂老矣,因子孙误信沈昌之过,被乡里指摘,不得已搬进山林里,连糊口都难。” 洛怀珠苦笑一声,音微颤,指尖轻抖,“可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在被人推攘、辱骂的声音里,卑微哭求,为我一个同遭遇的陌生人,费力求一纸药方,再漫山遍野翻找、熬药。” 即墨兰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她伸手接过,却没擦去泪水,任由它滴答落进杯盏里。 “万千沉冤的人里,越是下民越是艰难翻案。我还曾见一人,一路上告,连脊骨都被打断了,还在风雨里呐喊着往前爬,说要求个清白在人间。我闻讯跑去时,那人撑着一口气求我,帮他将冤情写下,他怕到了地府要被拔舌,讲不出冤情来。” 她又笑一声,笑里全是苦涩。 滴答——滴答—— 泪珠如雨坠落,打碎杯中平静世界。 “你们看,同是沉冤之人,我有舅舅,有你们这么多人惦念着。可他们什么都没有,所剩不多的余生,也不过为求一个清白在人间。” 她缓缓抬眸,未断的泪珠还挂在眼角:“我又岂能让他们的希望覆灭。” 只要她一日未死,林家翻案便还有可能。 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能够亲眼见冤情昭雪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 “阿耶阿娘他们,定如我心,不怨不悔。” 阿耶曾说,世间万物最易碎的不是琉璃,而是风雨飘摇之下的万民。是以,上位者该当肃清世道,才可让风雨停歇,万民续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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