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河南道、岭南道的虎符也被不知谁人送了出去,不知所踪。 他令沈昌秘密查找,将林家人全部当成乱党诛杀,也没能找到当年那枚虎符到底去了哪里。 换言之,他根本调不动河南道驻军!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压根儿不敢让剑南道的军队入京,唯恐他的好姑姑,挥剑就将他斩了,自己坐上宝座。 以上内情,李尚书并不清楚,但朦胧知道些顾忌。 听到唐匡民厉声反对,只在心里叹息一句,深深躬腰:“靺鞨军近在国门前,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是战是退,总要给他们一个准话。
第91章 青门引 渔阳。 此刻已是入夜。 王侍郎带着一身染血的铠甲, 登上城池,眺望平州方向。 远处火光逐渐灭下,只有冲天的黑烟袅袅升起, 彰显着不久之前, 该地还发生过一场大战。 浓浓乌云之下,不见星月, 遮盖了千疮百孔的地面, 可王魁眼中却浮现起破碎山河,崎岖地面, 满地伏尸。 白日突袭以后, 退守渔阳时登高所望的一切情形,似乎都历历在目。 包括—— 他垂眸看向倒在自己身旁的士兵, 蹲下去,将圆鼓的那双眼,轻轻阖上。 疲倦的健全士兵, 拖着沉重的步伐到来,将同袍的尸体搬下去,免得靺鞨再度来袭, 尸体反倒成了守城的障碍。 咔哒—— 尸体身上掉出来一个薄薄的东西,撞到王魁脚下。 他弯腰捡起来,对着火光, 擦去上面的血迹, 才看清楚那是一块木片,上面雕着一个姑娘的面容,也不清楚是他的母亲、妻子、心上人、还是女儿。 王魁将木片翻过来——幼女三娘, 张十四。 原来,他叫张十四。 “慢着。”王魁喊住抬尸体的士兵, 将木片郑重塞回他甲下衣裳放好,才抬起手摆摆,“去吧。” 士兵冲他点头,抬脚往城下走去。 他将收回来的手握成拳头,不令人看见他的微颤。 拳头放在黏腻的撑墙上搁着。 副将站在他身旁,随他面向凛冽秋风,将胡须上的寒霜捋掉,甩到一旁地上。 “侍郎,你说——”他欲言又止,回首看了一眼,才支吾着说,“会有援军吗?” 靺鞨来势汹汹,一路从营州横扫而来,朝廷自圣上接手以后,武官便开始凋零,大部分都是些挂个名混吃混喝的窝囊废。 小有声名的那些,不是垂垂老矣,便是被陛下忌惮,处置得差不多了。 除去公主府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没逮着错处发落,他们大乾的武将,也十不存一了。 此等情形之下,朝野极有可能被吓破了胆,思索着求和退让。 王魁眉宇间的悲戚,瞬间一扫而空,怒目看他:“副将,慎言。” 靺鞨刚疲惫退下,极有可能趁他们半夜疲惫,前来突袭。 此时此刻说这句话,有动摇军心之嫌。 副将嘀咕:“若是明日援军不到,侍郎要怎么办?” “那就再守一日!” “若是援军还不到呢?” “为将者,可死于沙场,死于墙头,唯独不能死于屈节投降。”王魁眉目刚烈,嗓音里是压不住的怒意,侧目看他,“此话,我不希望再听第二遍。” 副将是唐匡民点派的将士之一,自从上位以后,便日日混在军营中,时不时会到军巡铺接过巡城的职务,但打仗还是头一遭。 白日里能够死里逃生,没有随着定远将军一起送死,还得归功于他胆小,在两位将军意见相左时候,随王魁身后行事,没有盲目攀附。 定远将军乃圣上钦点的主将,王侍郎连个副将的名头都没给他,只说让定远将军多听王侍郎意见,俨然只把对方当成吉祥物谋士来看。 便是因此,定远将军反倒将王侍郎的意见撂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他的计谋磨蹭得窝囊,不够爽快,一意孤行。 结果,临到阵前,才发现掉进靺鞨人设好的陷阱里,加上慌张之下指挥不当,连辎重调动都断在后头没能跟上,给靺鞨逮住机会直接包抄逼入平州。 回想起城门关上时候,靺鞨人凶狠嗜杀的模样,副将狠狠抖了一下。 “可若是朝堂退居南下,弃了京师,我们——” “岂不是危险”五个字还没出口,王魁就“唰”一下,将身上的佩剑抽出来,直接抹了对方脖子。 他看出了对方的退意,以及思索逃跑之法的念头。 噗—— 鲜红的血液溅到他脸上,烫得他觉得自己的脸皮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他紧着手中佩剑,沉眸望向其他眺望的将士,厉声道:“阵前乱军心者,立斩不误!” 滴答滴答—— 剑刃上的血液,顺着剑锋往下滴落,在厚重的毛毯下,也短暂汇聚成一小洼,才被吸走,变成深色的一团污。 唐匡民抬起半张染血的脸庞:“谁敢再说一声退,下场如此。” 他手中剑芒,点着倒在地上的忠武将军白锛。 对方脸朝下埋着,只有鲜血汨汨洇出。 殿内灯火惶惶,诸位臣子只觉满身寒凉侵袭。 秋风从门缝往里钻,贴着地面攀上衣袍,紧紧缠绕住他们的小腿。 群臣觉得小腿又僵又冷,难受得厉害,却不敢在这样的时候,胡乱动弹,只把自己当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雕。 墙头草如张枢密使识趣地岔过这个话题,高喊两句“万岁”,义正言辞地发出“誓死捍卫京师,绝不动摇”的号子,再拜三拜,高呼一句“皇上英明”。 其他臣子慢了两步,心中懊恼,也赶紧跟着跪下拜三拜,口中呼喊:“皇上英明,我等誓死捍卫京师!与京师共存亡!!” 傅伯廉盯着那把滴血长剑,斗胆开口:“敢问圣上,如何安排退敌之事。” 张枢密使用余光看着左下方的紫袍,钦佩他不怕死的胆色,都这等时候了,还敢主动捋虎须。 “侍中认为如何?” 将口灿莲花,劝动他迁都的人杀掉以后,唐匡民心中的狂怒便扯出来一个口子,他用上极大的自制力,才将自己内心翻涌起来的暴戾压住,没有倾囊而出。 退,他是绝不可能退的。 他若是带着朝臣往南退去,拱手送出北地,不用史官工笔直言,他光是每日想起这件事情,就像是用刀天天扎自己一下似的。 这个脸,他丢不起。 不怕死的傅伯廉,继续说着不要命的话:“臣以为,该当调动河南道——” “侍中的意见,朕已知晓。”唐匡民没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新鲜意见,开口打断道,“陈德,你亲自去宣谢侍郎和云舒郡主来见。” 傅伯廉唇瓣抿了一下,最终也只是行礼退到一边,让陈德出门去,他则垂手静立。 殿中寂静下来。 陈德在殿中行走,也不敢失仪,等出了殿门,才敢加快脚步,并且令左右:“去,让谢侍郎的护卫将朝服送到大理寺狱去。” 他得先拐去枢密院,将云舒郡主请过去。 已然听到动静的云舒,听到传令什么也没说,只道:“我与你一起去请谢侍郎。” 陈德抹汗:“郡主,可别让——” 剩下的话灭在咽喉里,他脖子上架了一把横刀。 “若是圣上怪罪我没有马上去见他,你就说我威胁你,非要跟着去大理寺狱。”她手中横刀更紧了些,“明白?” 陈德感觉到刀刃就贴着皮肉,只要轻轻一动,他那一层老皮,就会溅出血来。 如同忠武将军那般。 唐家人,都是一群不会心软的家伙。 “好,好。”他只能答应。 唰—— 云舒郡主将横刀收回,提着他的领子,把人带到马上,策马奔去。 朝廷急召,街上奔马不会有任何罚罪。 她一路赶到大理寺大门前,几乎是将陈德半架着拖进大理寺,吓得大理寺卿以为靺鞨打来了。 来过大理寺狱几趟,云舒郡主已经熟门熟路,自己便直冲关押谢景明的大理寺狱前。 两边狱卒把刀抽出来前,她把陈德往两人身上一推:“圣上派来宣口谕的内侍监陈德。”自己便握着横刀,架开他们半开的利刃,往里面走去。 “郡……郡主……”陈德半死不活地喊着。 云舒郡主没有理会他,直奔谢景明关押的牢房,对盘腿坐在床板上,就着迷朦烛光,还在拟写工、军变革诸事章程要点的人啧一声。 此等情形之下,还能从容不迫至此。 不愧是他谢景明。 青年脊背挺拔,即便是在昏沉的灯火之下,亦犹如一杆修竹,不枉不曲,中通内直。 雪白中衣将烛火捕抓,投在那张温润如谪仙的脸上,渡上一层暖光。 简陋的牢房受影响,竟也能看出几分简朴的美感。 他听得声响,自幽微灯火中抬起浅色眼瞳看来,神色却是肃然的冷硬,似乎已经预料到发生了何事。 “来了?” “来了。” 云舒如是回应他。 她遣狱卒将门打开,领着人去外头找水给他简单净手、擦身。 陈德扶着大理寺狱前头的树,吐得昏天黑地,还不忘叮嘱:“事情紧急,呕——谢侍郎赶紧,呕——” 云舒郡主蹙着眉看他:“你歇着吧。” 他们早去也没用,唐匡民既然将他们两个凑到一起,想必是想要亲征,如此一来,他必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下去。 群臣要叮嘱的事情,可比唐匡民想要对他们说的话多。 这样你来我往扯皮的机会,留给他们嘴皮子耍完再出现岂不更好。 她赶来放出谢景明,可不是为了早点加入他们。 “什么情况?”青年推开门,换过一身干净的雪白中衣,站立在台阶上,眺望不远处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满城灯火。 云舒郡主将自己这边知道的情况都讲了。 她作为副承旨,这些日子也将前线送回来的变动处理得差不多了,有许多消息隐隐能够窥到,但并不尽然。 最重要的,还是每日下旨以后,偷摸着去自由居拿到的消息。 不过洛怀珠的商队,大部分人都被抓到了靺鞨军中,靺鞨人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但是不许这些人逃,只准在平州内宅子住下,要是发现有逃亡京城的人,必定诛杀。 有些话,不能让陈德听到,她便跨步往台阶上走,在谢景明耳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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