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枢密使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靠近,才倾身压低嗓音道:“新政推行的事情,佩泽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即墨兰配合他,倾身向前,小声说话,“按兰之所见,新政条条框框,皆是从民事出发,利国利民,是一桩好事。②” 张枢密使摇头:“新政对国、对民是好事,对朝中权贵是坏事。然而民智不明,只道旧制便利,新政难适应,轻易就被权贵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张公也觉得这新政可行?” “老夫也就只敢对佩泽你,这么说上一说,朝堂之上,只得缄默。”张枢密使重新坐回去,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过这双眼,虽老却犹未昏花。” 即墨兰轻笑一声,举起茶杯:“敬明目一杯。” 张枢密使舒了一口气,跟着笑道:“敬明目一杯。” 谢景明缓步慢行,跟在含秀背后,走到假山后头便止步,见对方将木匣子递给一道绯红背影。 柳木垂丝,随春风拂动,款款摇摆。 他挪动几次想看清楚对方长相,都被含秀的轻纱半臂遮掩住,只能瞧见坐在凳子上的人,那线条圆润的下巴,以及涂了胭脂的红唇。 对方左手拇指轻轻一动,推开木匣,右手捻出一块杏糖酥,放到嘴边,松开其他手指,仅用食指推动糖酥,按在唇上,快速拿开。 食指是否被轻吮他不知,可那动作,包括嚼动酥糖时,先将整块糖推到右牙咬碎的习惯动作,都与记忆里清丽明媚的少女,一模一样。 阿玉…… 他脚尖微动,往外走去。
第10章 柳梢青 松湖边上垂木萋萋,春风拂过,轻丝流乱,点开一池碧波。 灿灿日光自头顶挥洒,从绿影里坠落,投下一片斑驳绚烂的光点。 树下端坐的女子,食指极快跳开,像是怕人发现她轻吮指腹的小动作,被人念叨不庄重。 她嘴唇轻动,眉目笑意展开,好似一小块杏酥糖,就能带来愉快。 洛怀珠将木匣子重新盖上,递到一旁候着的含秀手上。 手尚未收回,就被另一只泛着健康麦色,手指细长有力,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白嫩的手抓住。 她心里猛地一跳,已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带着些许颤抖,强定稳住,反倒显出几分冷硬别扭的声音响起。 洛怀珠缓缓抬眸,对上一双薄红眼底。 眼前女子浓眉,深目,一身玄青圆领窄袖长袍,青丝高束垂散,以玉冠簪定,并不似寻常郎君、娘子打扮。 她听见自己轻笑一声,反问:“敢问娘子,又是哪位?我们可曾见过?” 云舒郡主捏紧了掌中手腕,伸手就往洛怀珠脸上摸去,沿着脸侧、耳后细细摸索,似乎在找什么。 含秀惊呼:“这位娘子请住手。” 云舒郡主置之不理,将洛怀珠的妆容都摸花了,脸上白嫩肌肤露出来,轻红一片。 便在此时,一只瘦削的手掌,将她手腕牢牢抓住。 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抽动,转脸看去。 沈妄川神色愠怒,强自压着:“云舒郡主,牡丹是沈某丢给这位娘子的,与她无关。倘若郡主要怪罪,直接来找沈某便是,何必惊扰洛娘子。” 洛? 云舒郡主定睛看了那脆弱的人儿一眼,慢慢镇定下来。 她不是阿玉,阿玉并非白瓷豆腐。 沈妄川见她不再妄动,这才松了手,背在身后。 含秀赶紧拿出茜色轻纱珍珠面罩,让洛怀珠将花掉的脸蛋遮住。 洛怀珠戴好面罩,盈盈起身,对云舒郡主屈膝行礼:“民女洛三娘见过郡主,请恕三娘失陪一阵。” 含秀跟着行礼,扶好洛怀珠,往雅舍方向去。 假山后。 沈昌挡在谢景明面前,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公事,拖延时间。 谢景明瞥见那绯红衣摆,从沈昌抬起的手臂间飘然而过,消失眼前。 方才,他刚迈出一脚,准备出去,云舒已经抓住了洛怀珠的手,沈妄川正从远处疾步靠近,而沈昌从背后而来,将他喊住,说新政在农事的推行上,有一件要紧事,须得他来定夺。 他并不知沈昌刻意将他喊住,目的为何,可为了不引起沈昌的怀疑,他耐住性子,听他胡扯了一阵。 听到后头,他在纷乱的思绪中明白过来。 “右仆射。”他抬起眸子,定定看着沈昌,“洛娘子已离开,你也不必再拖着我了。” 被对方点破心思,沈昌讪笑一声:“谢侍郎开玩笑了,新政之事,件件要紧。你若不发话,沈某也不敢私自决断。” 谢景明脸上并无半分讥笑,也无半分打圆场的微笑。 他脸上没甚表情,犹如铁木根雕一般,拱手行礼,倒退两步:“右仆射若是没有其他要紧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谢景明直起身,绕过这片层叠的假山,从沈妄川背后现身。 紫色的朝服消失在假山转角处时,沈昌脸上和煦的笑容彻底收起,露出浓重的不虞。 年青人过分刚直了些,对谁都半点情面不留,迟早要将退路全数堵死。 他欲拂袖而去,又恐油盐不进的谢景明对沈妄川做些什么,最终也只得重新拾起温厚宽和的笑容,走出假山去。 “郡主,沈郎君。” 一道润朗清和的声音,在沈妄川背后响起。 云舒郡主和沈妄川回头看,见来人是谢景明,云舒郡主当即撇过脸去,神色肉眼可见的不快。 沈昌快走几步,想要拉开谢景明。 “谢侍郎。” 谢景明神色无所动,徐徐踏步靠近二人。 沈妄川亦不承情,嗤笑一声,斜靠柳树枝干,垂眸看人,一副不屑与他多说话的模样。 他开口说话的嗓音,也极其阴冷:“不知谢侍郎,有何贵干。” 谢景明暂且没理会他,而是对着云舒郡主恭敬行了一礼,站直身。 “我有几句话,想要私下对郡主说。” 云舒郡主侧转头,看春日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松湖,眼中眸色明暗不定。 “我与谢侍郎早已无话可说。” 谢景明又行一礼,一副庄重的模样:“那便恕下官失礼了。郡主贵为皇亲,众目睽睽之下,发难洛娘子。此举不妥。” “谢景明。”云舒郡主眸色沉下,定定看向他,“你如今这般冷硬无情,就不怕有一日到了绝处,无人伸出一把手助你?” 谢景明嗓音清朗平稳,没有一丝丝奉迎与惧意。 “今日,京中学子皆在,内外俱是耳目,墨兰先生是天下学子所求之师。郡主所行,理当谨慎。下官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话。再者,郡主既说了是绝处,又怎能一定逢生。若真到了那一日,下官亦无怨所行所言。” 云舒郡主讥笑:“谢侍郎还真是高风亮节,我辈楷模。” 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郡主。”沈昌追了几步,没能追上。 谢景明又转向沈妄川,一脸正色。 沈妄川抱臂谑言:“谢侍郎想和沈某说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人大胆追逐心中所爱,本无过错。”谢景明没理会他话里的嘲弄,“只是沈郎君若无真意,又何必扰乱芳心,徒增他人烦忧。” “谢侍郎倒是管得宽。” “在下并无插管沈郎君私事之意,只是圣上遣派,职责所在。若是有人因而受伤,便是谢某失职,着实担待不起。” 他朝沈妄川颔首,又对大步走回来的沈昌行了个揖礼,便转身离开。 远山碧湖,画屏翠色苍穹阔。春日暖风拂过,湖岸柳帘轻晃,白皮松于小径一侧栽植,苍松奇峰错落。 谢景明清瘦背影,渐隐其中。 沈妄川盯着那峭直身姿,垂眸,意味不明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任凭沈昌如何喊叫,他都不曾回头。 傅玉书见他走来,拿着箭矢投壶的手收回,凑到他旁边:“发生什么事情了?云舒郡主果真醋了,为你给洛娘子赠花的事儿,去找麻烦?” 传闻云舒郡主情难自禁,爱上旧日好友仇人之子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么? 沈妄川握拳咳了几声,闭眸让书童给他披上大氅,语气闲凉。 “这么好奇,怎么不去问云舒郡主?” 傅玉书缩了一下脑袋,捏紧箭矢,随手投过去,拿了个满贯,得到三片竹筹。 他接过竹筹,追上抬脚往诗案走去的沈妄川。 “我有几颗脑袋啊,哪敢问云舒郡主那暴脾气。” 沈妄川坐到带着手炉余温的蒲团上,拿起上好的湖笔,头也没抬,淡漠道:“问我,你又有几颗脑袋准备掉。” 他将吸饱墨的湖笔悬在宣纸上,凝眸想了片刻,落笔。 傅玉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噤声不提。 得。 这俩都是小祖宗、活阎王,京中郎君、娘子,根本无人敢惹。 他识趣不提此事,转而看沈妄川的诗句。 “林下搅清影,逢露初绽开。既见倾城色,怎能不断肠。” 傅玉书提醒:“沈大郎,虽然我不会作什么诗,也知道这清影指的是月色。人家题目是‘曙色’,你赶紧改改。” “要不就改成‘殊影’?‘昭影’?‘丽影’?洛娘子美得艳丽张扬,殊、昭、丽三字,完全当得。” 沈妄川送他一句:“俗不可耐。” 他起身,不等结果便离开。 傅玉书左右犹豫,最后还是追上沈妄川,问他:“不等了?” “你不是说了不贴题,又怎会有结果。” 再者。 他所写并非今朝,而是昔年月夜。 沈妄川接过书童递来的手炉,往松林小径走去。 * 雅舍中。 阿浮三人已将事情办好回来。 见洛怀珠脸上斑驳,阿浮吓了一跳:“怀珠阿姊,谁欺负你了!” 洛怀珠摇头,擦走脸上胭脂:“没人欺负我,只是意外而已。你过来替我重新梳妆。” 阿浮放下手中木箱,跑去净手拿胭脂,神色却依旧担忧。 洛怀珠只得问她:“水和食物,还有领书的票子,可都发给外面那群书生了?” “发了。”阿浮替她先擦净残妆,“外头的书生都说,我们先生和怀珠阿姊真是菩萨心肠,知道体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胭脂落在温热水盆中,浮起一层腻子。 褪去厚重胭脂,镜中人容貌丝毫无损,反倒多了几分天然雕饰的美。 洛怀珠只是笑了笑:“既明与圣上御笔亲书匾额那书铺掌柜,谈得如何了?” 站在门外的既明,提声回话:“掌柜已答应,印书的一应用度,皆由他们所出,我们只管将书稿拿去,让书生们半月后去取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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