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像是被磨刀石磨过一样,不复半丝温润,更不见丝毫冷硬。 即墨兰净手烧刀片时,阿浮拿了几块参片,放入洛怀珠嘴里。 “怀珠阿姊,你先含一阵,待会儿要吐出来。” 不然待会儿用麻药时,容易把嗓子眼堵住。 洛怀珠虚弱应一声,伸出左手,捂住谢景明的眼睛:“很可怕的,你别看。” 即墨兰握住刀子,将甲衣一点点割破:“能忍就留下来,帮阿玉捂着麻药包,不能忍就滚出去。” 此时此刻,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风流先生,也沾上了几分不能招惹的漠然。 “能。”谢景明伸手,将洛怀珠冰凉的手指捂住,牢牢盖在自己薄薄的眼皮上,“凤凰涅槃,不可怕。我只是……心疼。” 心疼他的阿玉。 她已经遭过那样的罪了,为何还要再来一次。 热泪缓缓从她指缝漫出来。 “谢景明,”洛怀珠嗓音如冬日枝头挂着的冰霜,轻轻一摇就会摔得稀碎,“你别哭。” 她怪心疼的。 鬼神医和即墨兰一左一右,将洛怀珠身上的甲衣、里衣全部都一点点切开。 洛怀珠的手被轻轻挪开:“三娘,要开始了。” “嗯。”她用舌尖将参片吐到泪眼婆娑的阿浮手中,苍白一笑,“你们别哭,我心疼。” 即墨兰冷哼一声:“给你续上的皮都破了,差点儿只剩下肉,与小衣糊成一团,能不痛吗?”他语气里,带上勉强压制的怒气,“阿浮,把麻药包给谢侍郎,提水进来。” 谢景明接药包时,抬眸往下看了一眼。 赤红颜色将他眼眸充斥,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景明——”洛怀珠被青年落下来的泪水烫了耳朵,不忍道,“我怕疼,你抱抱我罢。” 抱着她,将眼睛藏起来,别看了。 “好。”青年将自己的眼睛贴上她的额角,深深埋进乌发中,手中药包捂住对方口鼻,将麻药送进呼吸里,“阿玉别怕,这次我在。” 他知道她不怕。 是他怕。 滚烫眼泪,没入漆黑发丝之中。 桑枝上的烛火,被放轻脚步的阿浮和王慧,换了一茬又一茬。 等到日头高高挂起,血水一桶又一桶送出去,沾血的白布也一块块往外丢,丢得陈德隔着一条长廊,都觉得脚软。 老旧的门扇才终于发出沉疴已久的腐朽,发出一声悠长的喊叫,似是终于解脱。 阿浮脸色苍白,绊着门槛摔出门外,被吓着的齐光接了满怀。 少女安静掉眼泪的姿态,在这一刻溃败,搂住他的脖子哭得喘不过来气,还不忘叮嘱:“我们、出去、哭,不能、打扰、阿姊。” 齐光看向扶着门轴,同样虚弱的即墨兰。 即墨兰摆摆手,捏着鼻根松快快要瞎掉的眼睛:“注意安全,别走远。” 鬼神医除去唇色苍白些,倒是没有手脚软下来的迹象,反倒有余力托着松懈下来后,失了魂一样,悄无声息掉眼泪的王慧。 “我们煎药去,将里面收拾好,给你们先生在里面摆架屏风支个榻,不看着那丫头,他睡不了半刻。” 王慧几乎是被拖着走,等到药房里,手中塞了一把扇子,她才回神。 “神医。”捏着他衣摆的手指,苍白如雪色,好似一掰就会碎,“阿玉从前,是不是也像今日这般——” 鬼神医没有理会那只手,将药和水倒进药罐里。 炉子已烧起来,融融火光落在王慧那张被养得有了几分人气的脸庞上。 他眸光低垂,并无直视对方的眼睛。 “今日只不过是缝了皮而已,比起她上次将烧坏的皮割掉再换新皮,还满身骨头都摔了个七零八落,情况要好许多。” 王慧瞳孔震颤,手臂往下滑落,在打落炉子石块突出的边角时,被鬼神医眼疾手快伸手抓住。 她反手将对方手腕抓住,仰头对上面具后那双一惯没有波动的眼眸,水光顺着眼角滑落,却不肯退避半分。 “那你呢?”她反握上去的手,微微颤抖,“面具是你自己烧热了按上去的,还是——” 鬼神医躲开那双眸子,将她的手掰开,打断对方想要继续下去的话: “王夫人,要为三娘煎药了。” 哔啵—— 炭火溅起一点火星。 忙活一夜一早的云舒,终于有空隙前来看上一眼。 陈德满心以为对方是来看唐匡民,还快步迎上去接对方:“郡主,你可算逮着空闲了。” 他将人往帝王房门口带去,却不防对方直接打转,朝着另一边去。 “三娘如何了?”她与门口守着的凯风、清和不熟,只能表明身份,自己进去看。 屋子已经收拾妥当,用两架屏风隔开三片狭小的空间。 凯风指向左边,她便快步朝那边走去,一眼就瞧见屈身趴在床头,睡着也锁眉的谢景明,还有如同被浸泡过的宣纸一样,搅一搅就能彻底烂掉的洛怀珠。 洛怀珠瞧着没有半点人色,如同墨画中的人一样,虚假得不似真的活着。 云舒抖着手指,伸到她鼻子底下去,探得虚弱缓慢的呼吸,一下下落在她指头上,将被秋霜挟裹的指头都吹得潮湿温润,才松下一口气。 她弯腰将地上垂落的薄被捡起来,盖到谢景明肩膀上。 细微如呼吸般的动作,也令青年猛然睁眼,转眸看旁边麻药劲儿还没过去的娘子。 觉察到落在枕上的一道薄影,他转头看向满身霜色的云舒郡主,把人往屏风外面拉去。 “一晚没睡?” 云舒“嗯”了一声,看向屏风后的人:“阿玉怎么样了?” “没有继续发热,算是撑过去了,神医说,只需好好养几个月,就能恢复正常。”谢景明想起昨夜瞥见的一团血肉,咽喉还是有些哽咽。 他硬生生压下去,不想引起云舒怀疑,令她也跟着揪心。 “情况如何?”青年转而问起别的事情来。 云舒觉得哪里不妥的念头刚升起来,又被正事压下去,向他一一说明。 谢景明耐心听着,低声道:“阿川忙成这样,阿玉的事情暂时别让他知道,省得他忧心。” “放心。”云舒捏了捏自己的鼻根,觉得脑子有点疼,“他那身子骨,忙碌起来已经不得了了,昨日清点辎重时,见他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比城楼底下那棵挂了霜的枯枝,被北风吹动时,还要凄凉几分。 四人里,就他们两个囫囵人还算健壮。 她睁开眸子,看了一眼青年的惨白容色,微叹气。 好了,现下只剩下她一个。 “还能撑住吗?”云舒往屋外使了个眼色,“陛下还等着呢。” 谢景明将薄被叠好,放在床脚,理了理褶皱的紫袍。 天光倾泻,落在袍角处,给床边脚踏渡上一层晃着薄金的紫色光泽。 “走吧。” 唐匡民房里守着即墨兰手下,平日不太露面的浩初和承宇。 门外又有谢景明手下的修竹修远,近身伺候的陈德都找不到门缝钻进去,更不用说其他将帅。 见到来人是云舒和谢景明,守门的两人才把人放进去,陈德紧随其后,想要跟进去瞧一瞧,却被拦住门外。 “我是陛下身旁的内侍监。”陈德看向背影窄瘦的青年,“你们不信可以问谢侍郎。” 谢侍郎闻言回首,上半张脸落在门内昏暗处,看不清楚眸色如何。 他的语气收拾妥当后,淡漠得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放他进来罢。” 多一个陈德,倒也无妨。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也想跟上,修竹修远继续拦着,并不把人放进去。 “谢侍郎——”起居郎看向屋内青年,眼神不退让。 谢景明倒是没什么好避讳的地方,他看向云舒,眼神询问。 对方点头,他才道:“给二位检查是否带有利器在身,若无,便放进来。” 他抬步走向屏风后面,依旧在昏睡之中的帝王。 帝王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用干净的白布包起来,可脸色却青中透白,唇上还浮上一层淡淡的灰色,十分吓人。 “怎会如此?”就算听长文汇报过情况,谢景明也没想到,对方的情况能这么不好。 瞧着似是随时一命呜呼的模样。 陈德也哭喊着冲上去:“陛下——” 他嚷了两嗓子,也就不敢说话了,生怕将唐匡民吵醒,要找他晦气。 此时,鬼神医踏着起居郎的后脚跟,捧着药走进来。 “他中了靺鞨人的毒,无解,只能尽量给他续命。”鬼神医把药交给陈德,“而且他会陷入昏迷中,等到昏迷的日子凑够十二时辰,便是驾鹤归去时。” 陈德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 鬼神医不喜这么多人,话讲完就退下去,并不逗留。 谢景明沉默半晌,问屋中的浩初:“陛下如今昏迷多久了?” 浩初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谢景明:“侍郎请看。” 薄薄的纸张被展开,露出上面随手记录的时辰。 “已有六个多时辰了。”青年将纸张重新折好递回去,两根手指夹住对方藉着遮掩递过来的沉甸甸金子,“劳烦继续记着。” 也就是说,唐匡民被送回幕府以后,一直都在昏迷之中,根本就没有醒过来。 云舒蹙起眉头:“战事可经不起耽搁,陛下继续昏迷的话,对我军不利。” 领头羊都没了影儿,剩下的将士往哪里发力? “既然陛下昏迷之前,令你接手指挥诸事,那你尽管接手便是。”谢景明凝目转向她,“此事,我与王侍郎、陈监都在当场,郡主不必怕人闲言。” 他冷凝眸子,忽又转向陈德。 陈德蓦然脊椎骨一凉,赶紧弯腰道:“谢侍郎说的是,郡主将才,暂时接手,再好不过。” 起居郎颔首愤笔记录此事。 谢景明伸手在云舒胳膊上拍了一下,安慰似的。 “郡主若有疑惑,但可驱使我等。” 青年向来受礼持重,外人面前,必不可能对她这般亲热。 云舒郡主心里的疑惑还没有落地,就感觉到有一个东西顺着手臂,滑落在她掌心里。 她勾起手指将东西捏住,带着半丝忧色,对他道:“那便多谢谢侍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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