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大长公主从来不搞拖延那一套玩意儿,滇军一众娘子军,直接随着她冲杀,将六万余靺鞨人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下一万老弱,丢回两条破船上,让他们遣使者来议和。 至此,靺鞨长达十来年的谋划,彻底灰飞烟灭。 两边军队班师回朝。 云舒刚回到蓟县,锁子甲还没脱下,就忍不住提溜上替她谋算分配辎重的沈妄川,一起去寻洛怀珠献宝。 洛怀珠身上还缠着药带,不能解脱。 在云舒艰难忍笑的表情中,慢吞吞挪到椅子里坐好:“要笑就笑,小心憋死自己。” 她愿意拿这尊容见她,已经很拿她当朋友了。 云舒拍着椅子扶手狂笑一阵,才伸手摸了摸她头顶上的“兔子耳朵”,说话都有点儿漏气:“你怎么、变成——噗——这样了?” 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怎的人瞧着精神不少,料理得却夸张不少。 “少说废话,”洛怀珠懒得挣扎,她现在起码能曲腿坐下,可比僵尸一样好受多了。“我现在不能动气,你别逼我。” 云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只能让满目忧心的沈妄川,将情况全数报上。 谢景明在某人肆意的笑声里,将情况全部在脑子里面休整一番,尔后抬眸看向还不停歇的人:“云舒,你打算如何?” 平阳大长公主直接带着滇军入京,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未经上报,直接将自己封地的军队带入京师,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灭族的大罪。 云舒笑声收敛起来,只道:“阿娘想要做什么,我就帮她做什么。” 哪怕对方想要的是冷冰冰的帝座。 “那你可知,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没有外人在,谢景明不再刻意挂起冷硬的模样,嗓音恢复从前的温润镇定,如山间流淌的清泉,清凉而不冻手。 云舒撑着额角,轻笑:“倘若如此,你们会像忌惮唐匡民一般,怕我对你们下手吗?” 她其实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想法,可若是唐匡民做不好,她便要接手将先帝之风重新扶正过来。 琥珀瞳孔里,迸射出一道精锐的光,并无退缩之意。 洛怀珠捞了块糕点,塞进她嘴里:“怕,怕死了。像我们这样能文能武的人,已经被你知道了存在,那我们想要退隐山林,做个闲散人的日子,岂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杏眸里,全是调笑。 捂着忽然降临嘴里的糕点,云舒愣愣将眼神对上去。 许久,她咬断嘴里糕点,挑眉道:“阿娘手下可缺人了,你们谁也别想逃。” 话音刚落,头顶上就罩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她转头,对上青年柔和的眸色。 “你想好了就行。” 他身为兄长,还能如何? 还不是妹妹想要什么,就试着替她争一争。 沈妄川将手中册子往案上一搁,瘫软在椅子里:“希望郡主能高抬贵手,给我这个病鬼安排些松快点的活计。” 云舒眸子一热,恶狠狠将糕点塞进嘴巴里:“休想!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到手的能臣,哪里还有把对方放飞的道理。 气氛陡然松快下来。 谢景明作为四人最长者,主动将正事提上来。 “圣上昏迷的功夫,已经长达十一个时辰之久,等到他再次醒来,陷入昏睡之后,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舒唇边的笑意收敛起来,沉声道:“我去见他。” 她随洛怀珠慢慢挪到房里去,见着一脸遮不住青灰的唐匡民,心情翻滚着诸多滋味。 最终,她只是将这些情绪压下去,在陈德搬来的杌子上端正坐下,静候在床头,细细打量这个已经不再意气风发,更加不能再躁动的帝王。 他们同为先帝血脉,面容上亦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过唐匡民身上的阴郁之气太重,且多疑,山根额间少了几分大气,五官紧凑起来,显得有几分刻薄寡恩。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那么一个人。 “云——舒——” 唐匡民短暂醒来,瞧见床头上的人,艰难呼喊一声。 “陛下。”云舒肃着脸回应对方。 她的语气更是寡淡,并没有多少难过情绪。 唐匡民张着嘴巴,艰难吐字。 云舒低着头,全神贯注去听那些虚弱抖动出来的字,才勉强听清楚,对方让她为他穿甲,他要去城墙上看看。 没料到对方临死之前,会有这样的心愿。 她垂眸,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陛下,我只想问你一句,昔年你将舅舅与阿兄射杀,陷害林家满门只为拿到虎符,可有后悔?” 起居郎:“!” 洛娘子随口的调侃,竟然是真的! 他将自己隐在暗色之中,奋笔疾书记下来。 唐匡民胸口剧烈起伏,咽喉里“霍霍”喘着粗气,似是辱骂什么,云舒没兴趣听,只道:“若让你给林家翻案,陛下愿意吗?” 他自然不愿意。 “那我同陛下的意思一样,”云舒看着帝王浑浊的眼神,一字一句道,“陛下身体欠佳,自当好好休养。” 她知道唐匡民在想什么,无非是不想窝囊死在床上,哪怕是以残躯冲入战场,尸骨无存,但能留下个“天子死守国门”的美誉,也就够了。 可是,凭什么她要成全呢? 云舒从杌子上站起来,冷眼俯看至死不肯承认自己做错的年壮帝王。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嗓音也如谢景明般,冷硬起来,琥珀色泽的眼眸中,暗光涌动,“先帝有两纸遗诏。一为阿兄登基之诏,二为阿娘登基之诏。” 起居郎:“!!” “舅舅到死都从未想过,会让你登基。”她眼神愈发淡漠,“你不过是窃位的小人罢了。” 讲完,她不再看对方一眼,拂袖离开,甩出一片干涸的雪泥,溅在明黄的床帐上。 身后帝王咽喉咯咯半晌,失力昏迷过去。 翌日。 云舒宣布班师回朝。 朝中势力纷杂,听闻云舒伴随帝驾左右,无人靠近,心里都打起主意来。 又听滇军已到京郊五十里驻扎,平阳大长公主一身甲衣,大步如流星,踏飒回京。 没两日,帝王便在毒素的侵染中扭曲着手脚死去,第二日才被宫人发现。 不等太子上位,平阳大长公主就把京城围了,拿出先帝诏书。 是日,凤凰飞天,金光紫气笼罩平阳大长公主周身,而巨石降临长街,空白光滑无字。 及晚,巨石夜生日光之璀璨,浮现十六字,上书:“凰火降世,灭荡白狼,治定功成,应天受命。” 老百姓不知什么势力权衡,只知道灭了靺鞨人的是平阳母女二人,更从小报、说书先生、闲谈学子嘴里,知晓了两人在战场上的故事。 京师与上北平原等地,都在流传凰火护天的传说。 纵然如此,也有人不甘心,想法子联络上被囚困起来的太子,想要将平阳推 翻。 朝中亦有不少人更倾向太子即位,以顺遂古制的说法,反驳女帝登位。 “呵,”平阳大长公主高坐上位,闻言步下台阶,看向冒头的官员,“何为古制?因循守旧岂能救国?我从小战场厮杀,挣下来的功绩,能与我一比的唯有兄长一人。区区小儿,论功绩不如我,论治国手段,挽一国之将倾不如我,连容人的雅量都不如我。他胜在何处可为帝王!” 官员被一句句逼问,额头上淌下冷汗来。 平阳大长公主拖着先帝御赐朝服,绕着他转动,嗓音从容和缓,却也坚定有力:“靺鞨举兵,帝驾亲征,太子在何处?调动辎重军需?筹集军粮?安定后方军心?抚慰身后百姓?还是他曾握刀上马,水中潜伏,与靺鞨死战阵前?” 她看着官员越发不稳的身形,被她气势压得苍白的脸庞,冷笑一声,拂袖向着高位去。 “我平阳虽是女流,却也可上马挽弓救国,案前治定天下。”平阳大长公主转身,将袍子一掀坐下,手肘枕于扶手,倾身向前,“诸位,可曾找得一位唐家人,文武皆能与我相比,又得诏令之辈?” 见群臣无声,她便开口定下:“钦天监,择日登基。” 窗牖日光穿透凤凰尾羽,落在她侧脸上。
第103章 长相思 女帝登基之事传开, 沉寂一段日子的京师,又重新热闹起来。 没了唐匡民将案子压制,沈昌的死期顺利定下来, 于寂寥深秋最后一日, 斩首示众。 那一日,身穿孝衣的一众老者, 捧着一个个牌位将刑场围起来, 把下手的刽子手都吓得够呛,心里发毛。 恰在此时, 天边飘起了细细碎碎的小雪, 夹着一点点的雨,像是天在泣泪。 洛怀珠身上的药带, 终于可以全部拆卸下来,穿回正常衣裳,不必再哆嗦着吹寒风, 生怕自己年纪轻轻就寒气入骨。 她伸手将飘落的雪水接在掌心里,看它在掌心融化以后,顺着指缝一点一点往下滴落, 在地面积成一滩。 天光黯淡,刽子手手中的大刀都闪不出寒光。 沈昌脊骨断裂,不能自理, 被一路拖着拉上刑场 , 如一根腐坏的稻草般,浑身沾着不明液体和烂泥,耷拉在地上, 被人按住脑袋塞进砍头的台子。 纵然对方形容潦倒,洛怀珠也能认出那张脸, 的确是沈昌无疑。 她眼见刀锋落下,溅起一道血痕,刀尖的血滴滴答答,在台上积起一滩红水。 手腕蓦然便支撑不住,软软向下垂落。 掌心化开的冰凉雪水便顺着指缝,滑落指尖,再滴滴答答坠落。 “阿姊——”林衡将她的手捞回来,接过阿浮手上的布巾,将她掌心、指头擦干净,捂进手炉中,“衡还在。” 他将自己的脸贴在对方冰凉的指背上。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家阿姊就像冬日的冰雕一般,轻轻往地面一推,便会乍然碎裂开来,滚落满地。 洛怀珠垂下眼皮,打量着手炉上的伤魂鸟纹样,再抬起时便染上几分温度。 她起身,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衣襟,将褶皱理顺,再让阿浮给她披上薄裘,往外走去。 “走吧。” 他们还有正事要办。 镶着明珠的绣花鞋从娘子盛装的华服中露出来,她接过阿浮手中的红伞,自己踏上坠着冰霜的山间路。 红伞将她视野遮住,她按照先前查到的地方,一步步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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