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忍冬上前,手腕一扭,一条脏污的帕子从小宫女嘴里飞出,她立时哭诉起来:“姑姑恕罪,姑姑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烫伤姑姑的,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姑姑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姑姑,求求姑姑。” 沈清禾步调极缓,她没有听小宫女的哀求,而是端坐到了椅子上,声音透着股寒津津的味道:“太后娘娘是最重规矩之人,所以往年挑选到慈安殿当中的人里头,从没有像你这样的。我也极信任忍冬,她教了多少来慈安殿的宫人,我心里很清楚。我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你今日真的是不当心吗?” 小宫女目色惶恐间眼神飞速转了几转,她猛地磕头道:“姑姑恕罪,奴婢的确是不当心的,绝对不是有意烫伤姑姑的手的,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这就是不老实的说法了,沈清禾原本还想给她一个机会,但被宽恕之人心底往往存着侥幸,认为自已不承认旁人就会没办法。 “呵。”沈清禾冷笑一声,仿佛春寒间难得遗留下来的寒冰不经意间滴下一滴水来,让人登时感受到毛骨悚然,她缓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没胆子烫伤我,却有胆子千方百计想在圣上面前露脸?” “奴婢没有!”小宫女失神喊了出来,她蒙在心头的一层薄纸被人一下子揭开,露出里头不为人知的想法,她害怕间极力否认:“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沈清禾不欲听她辩解,淡淡道:“你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要挑选对了地方,挑选对了人。前不久贤妃娘娘宫中的事儿你应该听说过了吧?那个被毁了脸的宫女,你与她之间恐怕相熟吧?贤妃娘娘尚且如此,那你觉得太后娘娘能容得下身边对圣上心存异心的宫女吗?” 这不仅是自已在找死,更是要连累慈安殿中的所有宫女,沈清禾服侍太后多年,太后娘娘对于超出自已所掌控的事情有多厌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想飞上枝头的人不止这一个,但迄今为止慈安殿内从没有人成功过。 小宫女无须说再多,从她粉尖的耳朵在沈清禾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刻起,就注定她会失败,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已的想法太过天真太过简单,沈清禾不过短短几句话就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幻想一击击碎,毫不留情面。 小宫女害怕了,想起贤妃宫中那个被毁容的宫女,她颤颤巍巍抚摸上自已完好无损的面容,向上与沈清禾对视。 沈清禾脸上面无表情,白日里温和从容的面孔此刻变得肃冷无情,她身上青黛色的宫服在薄薄一盏烛灯下变得如云绢一样白,可瞧在小宫女眼中,却无端端让她鲜花似的娇容血色尽失。 月色洒下一层银辉,殿内无人说话,小宫女再也控制不住痛哭起来:“求姑姑宽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是鬼迷心窍,求姑姑宽恕。” 沈清禾的目光慢慢凝结在小宫女伸出的一双手来,她才从尚仪局被分配到慈安殿,双手间尚有陈年旧伤和不起眼的小疤痕,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在这宫中过得不好,或许寒冬腊月还要用长满冻疮的手来缝补自已的衣物,或许五黄六月还要顶着烈日用心学规矩。 每到这时,宫道上摇着团扇坐在轿辇之上的妃嫔就会成为她此生最羡慕之人。 沈清禾不怪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向往,就像她自已,看遍了深宫中重重繁华与滔天富贵之后,仍旧认为能真切属于自已的自由比任何贵重之物都要来得实际,因为,繁华与富贵之下是什么,无人愿意了解,那大概是枯朽与无望。 可她已经失去了机会。 沈清禾眼底的凄凉之意夹杂着一丝释然,她站起身叮嘱了忍冬道:“送她到别的地方去当差,慈安殿容不下她了,这事不用告诉太后。” “是,姑姑。” 小宫女压抑的哭泣声透过指缝落在沈清禾耳中,没能阻挡她出去的步伐,小宫女知道,沈清禾终究是心软饶了自已一命,她重重磕头道:“多谢姑姑。”
第三十章 陆昭仪 次日一早,陈福带着太后身体抱恙,已经请了张医官去慈安殿的消息径直禀告给萧祈,萧祈闻言,口气随意而疏离,他甚至还能挑了架子上一本杂书翻了翻道:“太后既然身子不好,请个太医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这点子事情朕还能不准?” “圣上?”陈福拿不定萧祈的意思,他踌躇间恰恰与萧祈掀开的睫羽触碰,底下的海潮涌动好似一霎那间的事情便归于平静,陈福急忙收回视线,诺诺称是。 萧祈垂眼,面前摊开的杂书上恰好是一则虎毒不食儿的故事,画笔将女子幻化成的老虎描绘的活灵活现,她正对面一个高大男子手中正举着嗷嗷待哺的婴孩,老虎脸上满是动容,反观男子,则是面目狰狞。 萧祈的目光停留在男子脸上一刻,满不在乎合上,丢开在一旁。 张医官是长年给太后看病的,一路跟着沈清禾疾驰而来,免不了问上一句:“太后是怎么不好?能否与我讲上一讲,等等也好对症下药。” “张大人,您去了就是了。太后的身子一直以来都是您在照料,说与不说,您瞧上一眼便知。” 沈清禾绕过中庭,头顶的枯黄被嫩绿色的枝蔓所取代,堂而皇之享受着春日独有的艳丽光照,春日里的一抹流光溢彩只余碎碎点点撒在她身上,她不急不慌,裙摆下的一双玉足与张医官始终保持着距离,直到带着张医官到了内殿外。 伸手一推殿门,沈清禾示意张医官进去,张医官一路来的思索此刻被蓦然打断,他仓促间压根儿没意识到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张医官索性收起了猜测,给太后行礼:“微臣给太后请安,太后金安。” “张医官,坐吧。”太后遥指了一下面前的方木凳,张医官屁股挨了半边,飞速瞄一眼太后。 除了眼下有点乌青,太后的面色可谓红润有光,一点不像身子不好的样子,张医官秉着医者仁心,遂开口问道:“太后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微臣把脉后,给您开些药?” “身上的病能治,那心里的病,张医官也能治吗?”太后凛然之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响起,她磕了下茶盖道:“宫里有了喜事,张医官已经知道了吧?” 张医官心尖一凛,眸光暗沉下来,低声道:“是,微臣听闻贤妃娘娘承宠多年,终于有孕,圣上也高兴,不仅赏赐了贤妃娘娘许多东西还特赐了恩典。” 太后冷笑一声:“张医官身在医官所,这些事情倒是知道的很清楚。才短短一日功夫,贤妃有孕的消息怕是满宫都知道了,她素来得宠,若真的平安生下孩子,那在后宫岂非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宫里侍奉久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什么都重要。张医官听出太后言语中对于贤妃有孕的不满,不禁联想到多年前的一件事情,可那时候和现在如何能相比? 他斟酌着回道:“贤妃娘娘有孕的消息是医官所的陈医官诊脉出来的,得了贤妃娘娘好大的封赏,所以微臣才有所耳闻。微臣想着,贤妃娘娘得宠,也是因为圣上的缘故,若圣上不宠爱贤妃娘娘了,那这宫里的人也就自然而然不将贤妃娘娘放在眼中了。那太后您的心病,也会好了。” “哀家的心病都得了两年了。”太后扫一眼张医官,厉声道:“不见好就算了,反而日益加重。所以才叫你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医官若还装聋作哑那就是他的不对了,一身黑漆色的医官服罩在他身上,远看就像锁着冤魂的黑无常,他猛得心下一沉道:“太后娘娘此话,微臣只听懂了一半,贤妃娘娘的胎确实扰了太后您,可微臣却不知该如何替娘娘解忧排难。” 太后神情松垮下来,她嘴角含着一缕笑:“你是知道的,否则哀家也不会叫你来。可哀家也知道,眼下的形势不比当年,那你就告诉哀家,贤妃的胎是否稳妥。” 当年之事骤然被重提,张医官悚然一惊下抬头看太后,太后一如当年般,眼角含笑间神色淡淡嘱咐了他,让他在安胎药中动手,除掉王府中一个侍妾肚中的孩子,张医官当初不过是担着医官所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利益熏心下,自然铤而走险。 那侍妾就是现在宫中的陆昭仪。 张医官眼底的阴翳像是蚊蜂煽动翅膀后留下的残影,他眼皮微不可见抖动了下道:“微臣有幸看过贤妃娘娘的案档,可以告诉太后娘娘一句,因贤妃娘娘体质虚寒的缘故,所以贤妃娘娘的胎像很弱,稍有不慎就会小产。且小产后恐怕得养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有孕。” 这样的说法与太后心中所想大差不差,她慢悠悠拨了沉香木佛珠,眉间的厌恶之色很快被身后的阳光驱散,光晕一圈环在她身上,好似殿堂内慈眉善目普渡众生的正法明佛。 “和哀家心中所想差不多,否则贤妃多年,怎么会无子,那照你的意思,哪怕满了三月,贤妃还是会有小产的可能?”太后复又问道。𝓍Ꮣ “是。”张医官回想案档上的记录,稳了口气道。 太后眼底的笑意更浓,似乎因张医官一句话,贤妃的胎便构不成威胁,她沉思一会道:“今日叫你来,是因哀家身子不舒服,至于其他,你是侍奉哀家最久的医官,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应当牢记于心。你如今也是医官所内的从三品官职了,有些事做起来要比先前便利许多,可哀家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当初下手的是侍妾,如今要下手的是贤妃。但哀家要告诉你一句,做一件事和做两件事,本质上是无差别的。” 张医官额间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他惶恐间跪到地上:“微臣明白。” “起来吧。”太后缓声道:“哀家就是随口一说。今日让你来,就是问问贤妃的胎。你去吧。清禾,你进来。” 张医官心神不宁间得了这一句话,登时行礼告退,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被推开,沈清禾沉稳的身姿侧身避开他,进了殿内。
第三十一章 陈年旧事 沈清禾与张医官错身而过,张医官身上如释重负的感觉令她忍不住晃上一眼,春日浅凉的风吹起她胸前衣襟,却压不住她眼底的猜测疑虑。хl 太后支开她,单独见了张医官,沈清禾退守到殿外,却也隔着一扇门零星听见几个人名,陆昭仪、贤妃,宫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太后为何会将她们二人相提并论,又为何张医官沉着一张脸出来? 沈清禾心底里清楚太后对于贤妃有孕一事是不高兴的,为着皇后,她也该不高兴,可陆昭仪? 宫里许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一些陈年旧事若无人去探寻,就好比石沉大海,再无踪迹,沈清禾妄图让自已忽略方才听见的事情,可脑海中飞速闪过的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就仿佛在告知她先前的宫中光景有多枯燥,以至于令她一下子抓住了脑海中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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