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姀对散霜报以一笑,算是谢一谢散霜还能秉持着从前的情意,散霜如何能不懂,她莞尔,在沈清姀进了内殿之前,低低送了句:“太后娘娘神色不太好,小主自个儿当心。” 内殿沉闷的气息果然如散霜所言,只是里面不止太后一人在,落月含笑给沈清姀请安道:“贵人小主来了,贵人安。” 盛夏夜中,慈安殿也同勤政殿一般早就搁上了冰,丝丝凉意攀附着沈清姀脊背蜿蜒而上,她自顾自给太后请安,直挺挺跪在地上,青瓷板砖的凉意也顺着骨缝儿透到身体中,沈清姀鬓边的墨玉流苏晃出细碎浮光,外间的点点蝉音儿更加衬托着殿内安静异常。 半晌,太后才慢悠悠叫了起:“落月,还不给姀贵人搬了软凳来?夜里寒凉,别跪在地上许久倒是跪出病来了。” “嫔妾多谢太后娘娘。”沈清姀似有些瑟缩。 太后瞥了眼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忽而道:“知道哀家这么晚让你来做什么吗?” “嫔妾知道。”沈清姀头更加下压了几分,戚戚道:“嫔妾没有办成太后交予嫔妾之事,是嫔妾的过错,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沈清姀惶恐间抬头,身子一软滑跪到地上,眼底的慌乱慢慢被镇定所覆盖:“嫔妾按照太后娘娘的指示,已经将药下在了落桑酒中,也眼睁睁看着宫女将白玉暖瓶放置在了贤妃的宴桌上,只要贤妃喝下酒,就一定会滑胎,可嫔妾没料到今日会被陆昭仪毁了去,陆昭仪之事,的确在嫔妾意料之外,还请太后恕罪!” 墨玉流苏随着沈清姀重重磕头,打在她脸上,生疼,可沈清姀顾不上疼痛,诚心认错道:“嫔妾办事不利,还请太后娘娘宽恕。” 太后望着沈清姀在自已面前极尽放低的身姿,联想方才落月禀报上来的事实,她剐一眼落月,让其扶了沈清姀起来,随后转悠着腕上的双凤牡丹金镯,凛然道:“料想你也不敢欺瞒哀家,那酒壶中有没有药,哀家清清楚楚。你既然做了,那就证明哀家交代你的事儿,你至少不敢违背,但这件事到底是没做成,贤妃的胎可好好在她肚子里呢。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做不成?” “嫔妾不知,嫔妾但求太后教诲。”沈清姀面色凝重。 太后定定瞧她半晌,片刻后,睨了身旁落月一眼,落月当即取了袖中薄薄一张纸递给沈清姀,沈清姀脚底踌躇间上前接了,窥一眼太后,才慢慢在手中展开。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人名,首当其冲的就是巧烟二字,与之对应的则是陆昭仪三字,沈清姀眼底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她面色唰一下白了下来,仿佛手中纸有千金重,直直拉着她往前坠去,沈清姀快速扫一眼剩余的几个人名,心底冷笑的同时,不枉指尖泛白,面如土色。 她控制不住颤了声音道:“嫔妾竟不知自已宫中的宫人都是旁人耳目,还需太后提点了嫔妾,嫔妾才能不被蒙蔽在鼓里。” 沈清姀指了巧烟二字道:“这巧烟,是尚仪局送来的二等宫女,嫔妾见她心思活络,遂放了她在内殿伺候,却不想她是陆昭仪之人,可嫔妾能保证嫔妾没在她面前提及过此事,实在不知她如何传了消息给陆昭仪。这另一人,嫔妾见她伺候的一般,所以没允了进内殿的事情,不曾想,竟是贤妃的人!” 沈清姀越说越感到后怕,她沉了声音道:“若因嫔妾无心之失,而让贤妃的人进了内殿,那嫔妾才是罪该万死!” 沈清姀说完,眼睁睁看着落月将自已手中的纸抽回,随后三两下将纸张撕碎了,就着烛火燃烧,丢掷到了冰缸内,烟火与冰凉的水相接触,刺啦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沈清姀侧目望去,愈发对太后显得恭敬。 太后冷哼一声道:“你自已宫中的人都管不好,日后还怎么替哀家做事?你从前在哀家跟前显得很伶俐,哀家原以为此事过后,你至少不用在贵人位份上熬了。是你自已不争气,可怪不得哀家了。” 沈清姀呐呐道:“嫔妾愚昧,从前一心想着侍奉好太后,宫里的这些手段却是对其一知半解。” 太后闻言此话,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斥责沈清姀什么,她在自已跟前伺候时,只觉得对自已尽心尽力,各方面大大小小的事儿也打理的不错,可说到底,见识的也都是些宫女间的小打小闹,对后宫中的这些妃嫔,了解的那是少之又少。 太后想怪,也只能怪自已当初心太急,没能教导了沈清姀一二,如今宫中被塞满了旁人耳目,也只能任其发展。 太后眼瞅着沈清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儿贤妃的胎也没落成,内心对坏其好事的陆昭仪可谓是厌恶的不得了,她蹙眉道:“你宫里的人,哀家会替你收拾了。今儿这事没成,容哀家想想再下对策,你先回去吧。” “是。”沈清姀颇有些丧气道:“那嫔妾先告退。”
第七十四章 一箭双雕 回宫路上,一直提心吊胆的忍冬长长舒出一口气,好似憋沉在水底,终于能将头伸出水面一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她甚至于里衣都湿了一些,心下一松道:“小主,太后娘娘这是相信咱们了吧?” 沈清姀扶着忍冬,萦绕在心头的惴惴不安之感也慢慢消散了,她沉沉道:“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这事儿算是过去了一半。等着瑶华宫内干净了,咱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忍冬颔首道:“是,能借助太后的手将存有异心之人铲除,可谓一箭双雕。小主,咱们这局棋下得实在太过惊险,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可想而知。奴婢猜想,太后娘娘方才让落月留下善后,实则是为了察看些什么吧?” “是,落月打着善后的名头实则是为了查验那酒中究竟有没有被下了药。”沈清姀睨一眼忍冬道:“太后娘娘疑心重,她不信任我,不信任任何人,我之所以让你留下了一半的药,是因为即便贤妃喝下了酒,也会因为药量的问题,或许还能保住腹中孩子。” “忍冬,即便贤妃没有真的落胎,可我觉得,我的双手仍然会沾上血。”沈清姀漠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月光下,显得白皙,柔弱无骨,她翻来覆去摊开手瞧得仔细,却被忍冬打断:“小主,对他人善良,就是对自已狠心。” 宫里的道难走,就像婴孩蹒跚学步,永远狠不下心走出第一步,而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愈发惧怕后面漫长的路,忍冬的这句话就像推动沈清姀前进的手,她不觉叹息道:“是啊,宫里的人,最不能有的就是善心。” “小主,那您觉得太后娘娘还会出手吗?”忍冬问得小心,生怕黑夜之中有人藏匿在暗处,偷听了她与沈清姀说话,她这样万般防备的神色落在沈清姀眼中,令沈清姀不免轻笑起来。 转悠过最后一个转弯角,天上清冷月光被云雾遮住,好似有一双大手企图掌控全局,沈清姀目不斜视,慢慢道:“太后做惯了上位者,她不允许自已所决定的事情出现差错,今日,我失手了,不代表就能打消太后的心思,太后既然有了那样的想法,就不会轻易改变。太后还会不会出手,不出一个月,咱们就能知道了。” “一个月?小主为何这样肯定?”忍冬疑惑道。 沈清姀随着脚步晃动的裙摆,泛起一阵涟漪,她含着声音,后颈上扬,凝视夜空中月光透过云雾的一丝丝光亮道:“因为贤妃娘娘的胎哪怕再不稳妥,等到七八个月大,也能平安生下来了,只不过需精心养育罢了。只要能生下来,总比在肚子里要提心吊胆的好,可咱们的太后娘娘或许连让皇子降生的意思都没有。” “宫里的孩子难养活。更何况本就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了。”忍冬心有戚戚,离着瑶华宫不远的地方,熄灭了羊皮宫灯里的烛火。 相较于今晚平静夜幕下的风潮云涌,凤鸾宫中难得一片清净之感,皇后任由墨春给她拆解下首饰珠钗,偏头望一眼内殿云纱帐后的动静,不免催促墨春道:“手脚麻利点,圣上还在内殿等着本宫呢。哼,今日本宫瞧着贤妃受气的样子可真解气,她以为她挺着个肚子就能霸占了圣上去?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就算圣上愿意惯着她,太后也不愿意。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宫较高低。” 墨春瞥一眼铜镜内的皇后,取了梳子道:“娘娘说的是。贤妃娘娘从前不将您放在眼里,是因为圣上的缘故,可今日,不过太后一句话,贤妃娘娘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乖乖回宫,谁让太后是您姑母呢。” “太后是本宫的姑母,当然是要向着本宫的咯。”皇后嗤笑道:“她想讨好姑母,也得看姑母愿不愿意啊。” “是,太后娘娘对贤妃哪及对您的十分之一啊。”墨春安安静静梳头,附和道:“或许等到贤妃生下孩子,位份上再上一层,才能入得了太后娘娘的眼了。” 皇后原本还笑着,等到墨春这话说完,倏地转头,不顾自已及腰的青丝还在墨春手中扯疼了头皮,反厌恶道:“瞎说什么?贤妃就算生下了孩子,本宫到时候不同意,看贤妃能不能晋封了,把梳子给本宫,慢慢吞吞的,圣上该等急了。” 墨春失言,递了梳子出去后,不安得跪下道:“奴婢失言,还请娘娘恕罪。奴婢也是按着宫中从前的规矩才这样说的。” 皇后压下心中怒气,有一下没一下拽着头发,她不能说墨春说错了话,因宫中本就有母凭子贵的说法,不管贤妃生下帝姬还是皇子,贤妃都会因此而加封,贤妃已经呆在妃位之上多年了,再往上,可就是妃位之首的宸妃,或者贵妃位份了,皇后绝不允许贤妃如此。 她目光之中是对贤妃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彻头彻尾的愤恨,因有贤妃在宫中,她才与萧祈不睦,因有贤妃陪伴萧祈左右,她才被挤到一旁,她讨厌贤妃,可更讨厌萧祈对贤妃的纵容,纵容贤妃对她这个皇后的不尊重,也讨厌萧祈对贤妃的过度宠爱,明明她才是正妻,可萧祈却不顾她的脸面,与旁人先有了孩子! “啪。”黄花梨木梳被重重投掷下,与水曲柳台面先接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连铜镜也被晃动,镜内皇后扭曲的面容映射出她心底的不甘与愤恨,指尖嵌入皮肉的疼痛感也慢慢将积压在心底的委屈牵扯向上,皇后眼底慢慢绪起一些水花,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可奈何。 墨春清澈的瞳仁下沉,平缓的面容转瞬被担忧取代,她焦心劝解道:“娘娘,您不能生气,圣上还在外面呢。奴婢说错了话,您打奴婢也好,骂奴婢也好,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已的身子啊。奴婢虽然也不希望贤妃加封,可事实如此,贤妃生子有功,就算太后娘娘出面,也不好说话啊,娘娘,您得想开些,就算贤妃生下孩子,可这孩子还得叫您一声母后呢,您说是不是?” 皇后嘴角下压,冷哼一声道:“本宫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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