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巧:“......” 瞎说!她是要归家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沿街要饭呢! 不过一通厮话,蒙在心头的怅然散去不少。 秦巧正式话别,最后看一眼忙乱的镖局,转身汇入人群。 三千里山川,从南到北,八岁被卖,如今十九。 同样山川,从北到南,故土难离。 她和少东家不一样,她知道家在哪里,爹娘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家里有一个疼她的哥哥。 福州城很大,四城门开,秦巧打听了许久,才问到满井村所在。 搭上牛车,听着耳边熟悉的乡音,她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的大同府应该快要落雪了吧。 如若没有远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约是跟一起的姐妹寻了另一户高门,自卖其身,偷摸蹭上灶上的点心,挤在炭火跟前,打趣谁和府里管事的儿子能成一对。 然而放眼远眺,山林还是翠绿一片。 福州临海,潮热异常,天仿佛都低了不少,云朵随风离去都看得分明。 一切是那般新奇,却透着一股亲切。 秦巧操着一口半生的故乡话,问向同车的妇人:“你们知道满井村吗?” “晓得晓得。”妇人回应道,“就罪奴村旁边嘛。听说东京又判了好多人,马上又要热闹起来啦。” “你是外乡人吧?去满井村干嘛?走亲戚?”另一个妇人问。 秦巧:“算是吧。方才你们说的罪奴村,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地方呀原来是......” 妇人正要说嘴,就被一旁相熟的人扯了袖子,同她低声嘀咕了几句。 而后两人便变得谨慎,闭口不谈罪奴村,后半程更是连看都不看秦巧一眼。 秦巧不知是不是触及什么忌讳,几次开口要问,最终忍住了。 在外多年,闭口保命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反正是要回村,等到了满井村,回了家,再打听也不迟。 回了家? 一想到家,她又重怀憧憬,自己若是到了家门口,说她就是十一年前被卖掉的巧儿,到时爹娘和哥哥会是什么反应? 娘应该会抱着她痛哭,连声后悔。 哥哥应该也高兴,当年卖了她是为了给哥哥看病,有了钱,吃上药,应是好全了。算算年纪,没准已经娶媳妇,侄子都能满地跑,喊她姑姑了。 至于爹... 印象中,爹不爱说话,是本分的庄稼汉,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地,从早忙到黑,春到冬,眼里只有庄稼。 娘卖她的时候一直哭,说是背着爹和哥哥,让自己别恨她狠心。 小的时候,她是不记恨的。 大了,曾有疑惑:为什么家里有田,却没钱给哥哥看病呢? 后来相通了:比起闺女,爹更舍不得庄稼吧。 大不了回去了,就装作不知,团聚就好。 如此这般想着,牛车辘辘,景致看得再多不过是些山峦,晃晃悠悠睡了过去,梦里好似回到家乡,吃着热乎乎的滚肉粥,跟哥哥说起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咯噔’一下,秦巧懵懵睁开眼,已是日落西陲,牛车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从此处,沿东边土路走,不过一里地,就是满井村了。” 牛车把式特意指了指,才又动身。 秦巧目送对方离开,才踏上东边细径,走到一身微汗,视线中终于出现房屋村落的轮廓。 矮小群山连绵,坐落于山脚下的满井村已披上一层暗色,灯火点点错落,很安静,偶尔闻几声隐约犬吠。 记忆中的村落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进村时那一片芦苇荡,还在。 小时曾同村里伙伴追逐玩闹绕着的桑榆树,还在。 大路相通,小径杂乱,秦巧记得村里大致模样,却实在寻不到自家那扇挂着木环栓子的门扉。 夜晚来得这般快,眼前很快就是一片黑沉。 秦巧绕来绕去,无奈只好寻了一家还亮着灯的门。 应门的是个妇人,脚步声踢踏,迭声询问是谁。 人近了,秦巧才开口表明身份。 深更半夜,妇人一听是外乡人,匆匆离去,半晌,院子里传来一连串的动静。 嘎吱一声门响,秦巧搭手遮了下烛光,“叨扰了,我爹是满井村的秦禾生,我娘名唤春桃,我哥哥叫秦丰收,想问下,秦家怎么走?” 好半晌,才有道妇人声音搭腔:“哎哟,你是秦家那小闺女?叫什么来着,当家的,就村西那秦寿爷家的,傻子天天念叨着的,叫什么来着?” 秦巧一头雾水:什么秦什么爷?什么傻子念叨? 却听另一道声音喊出:“巧儿!你是秦巧儿!” 被卖之后,人牙子唤她秦家的。 到了主家,多得赐名,自己的名字便不得再喊。 再后来,相熟的姐妹喊她巧娘。 秦巧儿,从未觉得这名字被唤起来是这般悦耳。 秦巧压抑着激动,点点头:“嗯,我就是秦家的秦巧儿。” 秦家被卖掉的二娘子,秦巧儿,回来了!
第2章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寂静只有几点烛火的满井村如同火苗子落入干柴,刹那亮如白昼,人声鼎沸。 秦巧被半推半扯到保长家里,话没说几句,又有一大保长到。 两人对着烛火,将秦巧的路引文书一看再看,凿定真假后,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沸起。 “天神菩萨呀,还真是秦小娘。这都多少年了,人竟还活着呢!” “能不是嘛,你瞧瞧那眉眼,跟她娘生得多像。” “从什么地方回来的,怎么这般晚?” “没听大保长说嘛,是大同府。” “大同府?那是什么地方?你听过吗?” “不大记得了,是不是青口镇那边的村子?” ...... 云云杂杂,秦巧只听了几句,便再没有心思对着不停指点她的人群客套微笑。 只因围在门外的人群突然分开两道,有一道瘦小身影越行越近,踏着月色,步入光亮。 秦巧刹那愣住,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容,一时失语。 她以为来的会是...娘。 “她是谁?” 保长回答:“这就是你们秦家人,你哥的媳妇,阮氏。” 他看一眼阮氏身后,见只她一个来,一副意料中的神情:“秦家的,你公爹呢?” 阮氏云里雾里,眼神还黏连在不远处的年轻女子身上,晕乎乎地摇摇头,“没来,睡着了,叫不醒。” 秦家境况,保长和大保长心知肚明,一听阮氏说‘人叫不醒’便不再多问。 保长先是喊屋外的人散了,只等安静下来,才道:“这是你秦家的二娘,是丰收的血亲妹子,该着叫你一声嫂。一走十来年,又回来了。” 阮氏看着这张和丈夫有几分相似的脸,眨眨眼,嘴巴张合好几次,半晌挤出一句:“回来干啥?” 这并不是自己预料的相见场景。 秦巧不知如何答,手指抠着包裹布,就这么一划一拉,无声地和亲人对峙相看。 还是保长的媳妇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还能是干啥?人在外头飘着没根,不回家能去哪儿?” 她上前搡了一把阮氏,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又回头朝着秦巧笑笑,“二娘呀,你嫂子话少,说不来别的。人既然回来了,这大夜头的,先回家落窝。其他的,天一亮,你们姑嫂两个再细说。怎么样?” 秦巧只有点头。 保长媳妇麻溜地点上一盏纸皮灯笼,和丈夫眼神几下,率先出门送人。 先前院子里还热闹得厉害,这一会儿又重归寂静。 骤然闯入夜色,只有保长媳妇身前的一点光亮。 秦巧走得深一步浅一步,七拐八扭,人就跟悬在半空似的,嗓子眼里压着一口气,怎么也顺畅不了。 又一脚落错地方,她整个人一歪,险些摔倒,身侧适时有手拽住她胳膊,帮她扶稳当。 “慢些。” 顿了下,“快些。” 秦巧慢半截子才听懂。 慢些,是让她走路小心些。 快些,是让她走得快些,和保长媳妇拉得一远,仅有的光亮都照不到了。 她嗯一声,紧走几步,踩着灯笼光照在土地的最边沿,才发觉,扶在胳膊上的手一直没松。 这段路要这么长嘛。 秦巧清清嗓子,问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我娘呢?” “没了。” 保长媳妇的声音又脆又亮,衬得周遭越发凉寂,“几年前就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 秦巧喘了几口气,又问:“我爹呢?” “你爹?嘿!日子长了,你就知道喽。” 妇人语调阴阳。 扶在胳膊上的手悄然收紧,秦巧察觉到,偏头去看。 灯光憧憧,只能看到阮氏垂首不语,侧颜僵板。 她不死心,又问:“那我哥呢?” 这一次不及保长媳妇开口,阮氏接应道:“他好,就在家里。” 前头保正媳妇长叹一声,终于停住脚步,纸灯笼往秦巧跟前一送,“丰收是个好的,可惜福气不够。你回来也好,秦家好歹算有个喘气的。” 纸灯笼一转,烛火跳跃,三人身前就是门扉。 保长媳妇示意就是此处,候着她们擦肩而过,悄声在秦巧耳边道:“保全好自己。” 墨云遮月,秦巧看不清门扉是不是记忆中的那扇,心中却莫名生出恐惧。 她不动,阮氏却先一步推开门。 “二娘,家里没供烛灯,有槛,进来的时候小心些。” 太黑了... 秦巧伸手摸索许久,深吸一口气,迈出一大步。 进来呢?之后又该如何? 布料窸窣的响动就在耳畔,过一会儿一只手搭上胳膊,向下探到她的手,握得很紧,往前头拽了拽。 “这院子我走黑走惯了,不认生。我拉着你去屋里,先歇上一宿,天亮再说话吧。” 秦巧嗯一声,又道一句谢。 阮氏打生下来就没听人说过一声谢,自然不知如何应承,只是将人安顿到自己住的东屋。 木板床小,仅能容得下一人趟。 她摸索着铺平整床褥,引着人到了地方,自己转身去了墙角。 稻草席子一展,挨靠着墙,咚的一声躺下了。 又安静了。 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黑夜让秦巧不安,却又给了几分隐秘的遮掩,她路途遥遥堆积起来的激动、紧张还有委屈,全都沉到底。 她知道阮氏没走。 透过洞开的门扉,能看到角落里蜷好的一团乌黑。 若不是隐约的喘气声,秦巧甚至不觉得那里躺着一个人。 她的茫然成了恐惧,再忍不住,不能等到天亮,一定要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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