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村里下灯的锣都敲了三道,才终于等到门口的动静。 她匆匆安抚了丈夫,去院子里迎人,迎面撞上寒着脸进门的公爹。 她是头一次见公爹面上出现那般可怖的神情,一时被唬在原地,连请礼的话没忘了说。 人进了屋子,阮氏站在风里好一会儿才敢动,她长出一口气,刚迈出一步,门口又拖着步子进来一个人。 是婆母。 一瘸一拐、衣衫发髻凌乱不堪的模样。 婆母的声气很弱,看她在等着,叮嘱要记得把外边的油灯拿回来,而后蹒跚着回了正屋。 阮氏吓坏了,她心里乱成一团,直觉出事了,却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辗转忐忑一夜,刚有昏沉睡意,就被外边婆母尖锐的哭喊声吓醒了。 丰收比她先醒,一听外边是娘的声音,无论阮氏如何安抚都不听,非要出院子去。 阮氏坚持不住,半拉半就出了屋子,入眼一幕,人便瘫软下去。 婆母还是昨日那身衣衫,甚至都不及收拾,此时跪趴着,嘴边泛血沫子,抱住公爹的腿,哀求他别出门。 而公爹就像是被厉鬼上身一般,面容狰狞,手拳尽用捶打着婆母,更因为丰收上前阻拦,一怒之下,从旁拽了扁担开始抽打。 阮氏往床对向的地方挪了挪,指着上面那一滩人,又恨又怕,“二娘,就是他,是他要了婆母的命。” “婆母知道那什么神仙膏是要命的毒药,想着公爹陷得不深,让他戒了。没成想只挨了一顿打,肺叶子被打戳,连一夜都没熬住,就撒手没了。” 她每说一句,就要急喘一口气,眉峰紧锁,仿佛那场人灾就发生在眼前。 秦巧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约,在外太久,心肠硬了,竟连一颗泪都没有。 好半晌,她问:“娘是几年前没的?” 阮氏:“三年。” 那也就是说,她爹已经成瘾三年。 秦巧又问:“你和我哥哥靠什么过活?” 阮氏顿住,不愿意说实情。 可她眼神打转,溜在傻兮兮的丈夫身上,又落在秦巧一直不离身的那个小包袱上面。 “没...没有多少。婆母去前,偷偷给了我些。” 她提高嗓音解释道:“可这些年,养着我们三个,公爹也总是盘剥,早就花光了。不信你看看这院子,光秃秃的,都是没的法子,只能变卖些值钱的,换点陈年米糊饱肚子。” 清贫是做不得假的。 秦巧方才边听,已经打量过家中小院。 荆门破户,黄泥糊墙,东南西北四向小门屋子,西边黑乎乎的,隐约有烟气缭绕,大约就是灶房。 桌椅板凳,样样不足,一巴掌就能数过。 这不是她要回的家。 娘死了,爹废了,哥哥也成了痴傻人。 仅剩的嫂子...又是个什么人呢? 秦巧移开木凳,招手示意阮氏出来。 阮氏不敢拖沓,心说这小姑子不愧是从外边闯过的人呢,这架势怕是厉害货色,瞧着是要在家常住。 这是好事呀。 破门摇摇晃晃,勉强从外边栓关着。 秦巧又推又拽的,确定里边人醒了不会自顾出来才罢。 阮氏看懂了,心思兜转,“这是,不让公爹出来吗?” “哎呦,这可不行。天一亮,公爹醒了,是一定要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出门的。你若是这样栓着,他喊闹起来,四邻又要嫌弃咱家不安分了。” 秦巧置若罔闻,还和她笑笑:“连日赶路,一直吃得不安心。这会儿肚子闹饿,嫂子,先做上些吃食吧。” 阮氏呆呆‘哦’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妹妹一动,丰收便呆不住了。 虽然这个妹妹和小时候不一样,板着脸也不笑,但是妹妹就是妹妹呀。 他已经全忘了方才秦巧掐着他脖颈的事情,脸上一派天真,咧出一口黄牙:“妹妹,你是不是饿了?哥哥有吃的,哥哥藏起来没叫娘知道,一直给你存着呢。” 说着举起一大把石子递到秦巧脸跟前。 秦巧一把拍过去,石子零零碎碎撒一地,她瞪着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哥,语气严肃:“这东西不能吃!下一次你再弄这个玩,我还打你!记住了没?” 阮氏连忙开口要劝。 丰收脑子不好使,能记住的就是四五岁时候的事情,孩子脾气,只能顺着安抚,若是悖了他意思,哭闹厮打起来,一两个时辰都哄不住。 一个公爹,闹着要钱。 另一个要是再出刺,可真要活不下去了。 嘴边刚叫了一声‘三娘’,那厢秦丰收的反应倒是出乎她意料,竟也乖乖听话,石子滚了,眼神舍不得,脚步却实在地跟着人往前走。 再一听,人嘴里还念叨着“要听妹妹的话。” 阮氏一口气憋着,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男人说到底是她的,这些年伺候吃喝,劳苦累活,好话哄着也没换了一句‘听媳妇的话’。 打十年没见过脸的妹妹,刚现身,又掐又打还凶巴巴的,竟就屁颠地亲上了。 人,就是贱骨头!白跟个傻子掏心掏肺了。 阮氏剜了这对兄妹背影一眼,这才快步跟上。 灶屋不大,却很干净。 依照这家里的情况,唯一把这处地方妥善打理的,便只有阮氏了。 秦巧示意哥哥坐好,瞧着他脚上不穿鞋,不由皱眉:“家中无哥哥的鞋子嘛?” 阮氏舀了一瓢水,头都没回:“有过。给他穿了,一出门玩就忘了。村里人欺负他是个傻子,当着面偷了抢了都不认,再后来也就习惯不穿了。不穿了也好,路上石子咯得疼,人就不往外跑了。” 她说完,回头瞟一眼依旧垂着头的秦巧,等她是什么反应。 “这些年,辛苦嫂子了。” 阮氏眨眨眼,没预料能换来这么个话,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舀米时,往常只浅浅的一层碗底,一咬牙,盛了小半碗,仔细淘洗,下锅熬粥。 再陈的米,热水里一过,蓬开小花,都能迸发出香气来。 很快灶屋里就热气蒸腾,秦巧从院中捡了些零碎枯木做柴火。 回乡的第一碗粥饭,萦绕了许多辛酸,终于端上了饭桌。 秦巧抱着碗,碗气蒸得整张脸都热乎乎的,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正要喝,眼角余光却看见秦丰收也是如她一般,整张脸凑在碗上,感受着什么,很满足。 阮氏看了前后,倒是真心感慨了句:“究竟是连着血脉的兄妹,喝粥前先热脸的习惯都一样。”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秦巧眼窝突然酸涩,低头抿粥时候,只觉心肠都寸断了。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要回乡的呢? 是十五岁那年。 被主家送到大名府时,她曾经给看守过畜园。 有一次丢了一只小羊羔,惹得管事发了很大脾气。 大冷冬刮着盛雪,将她驱赶到山上去找羊,若是找不到,要么冻死在外边要么以丢失主家物品的罪名发卖贱籍。 她找了许久,天都黑了才终于在一处山坳寻到了那只小羊羔,身上又冷又饿,气不打一处来,甩着羊鞭子狠狠抽了它几下。 可那只小羊羔,不躲不叫,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那般看她发脾气,挨了打,还愿意凑到她手边,讨好地舔舔。 她突然就懂了——那只小羊羔是害怕再次被丢弃。 她和羊羔互相取暖,度过了那个寒夜。 回到畜园时,管事一身酒气,对她还活着的事实十分惊讶,而后一挥手号令小厮把那只羊羔捆扎宰杀,说是要做一道嫩羊羔。 她听着‘咩咩’的惨叫声往园子里走,头都没回,心说:有生之年,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那时以为自己少说要老到伺候不动了,才能一偿心愿。 然,她是幸运的。 主家在东京获罪,连带着大同府的亲族一并受了责罚。 幸而圣人慈悲,不想在知天命的年岁大开杀戒,只惩戒当主子的,她们这些仆从被发还原籍,原地遣散了。 奴籍销的那天,是个晴日。 她被放出牢狱时,便知自己该启程了。 而后因缘际会,坐在这里吃上了回乡的第一碗饭。 值得了。 秦巧心想,喝尽最后一口粥,外边也适时传来叫骂捶门的动静。 阮氏不由哆嗦起来,“二娘,公爹怕是醒了。” 秦巧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吃,起身往外边去。 她在想:这个爹,她还要不要救?
第4章 门里的秦禾生少有的清醒着。 下巴颏那一撞,闷咚巨响,再一睁眼,揉着生疼的地方,摇摇晃晃要出门。 走了一步,想起这是儿媳妇阮氏一贯住着的屋舍。 走了第二步,想起来自己是被人生撞晕过去的,这人是谁? 他晃了晃头,迷迷糊糊记得昨夜上了神仙膏后,有什么人来寻过自己,说是早年被人拐子抱走的二娘回来了。 什么人拐子?那都是婆娘怕村里人说闲话,编出来骗人的。 二娘分明是被卖了的。 再走一步,到门口,一拽,没扯开,门扉吱吱乱响,顶上洒落一片尘土落在头上。 秦禾生急喘一口气,呸呸吐了,还当是自己没用劲,不耐地直接抬腿就踢。 片刻后,他看着紧闭的门扉,难以置信。 阮氏这个偷奸耍滑的贼妇人,竟然敢把他锁起来?! 于是又踢又推,他知道自己的动静一大,邻家就会生怨怪,阮氏最怕的便是被村里人赶走,为了片瓦遮头,什么事情都愿意的。 果不其然,不过只踢闹了几下,渐近的脚步声传来。 秦禾声嗬嗬就笑,眼睛挤在门缝上,沉着声音恐吓:“阮氏,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如今有胆子从外边锁人?信不信老子出去弄死你?” 预料中阮氏发抖的声音没有传来,倒是有个长条身形站在不远处,秦禾生有些看不清她脸面,但是光看这身条,便知不是阮氏。 “你是哪个?怎么在我家院子?阮氏呢?还有丰收呢?” 门扉破旧,中缝露出一只白生生的眼珠子,冷不丁看过去,怪渗人的。 秦巧没说话,直到里面人似乎是不耐烦又要继续撞门的时候,才开口:“爹,我是巧儿。” “巧儿?什么巧儿?” 秦禾生念叨了好几声‘巧儿’,脑袋里又想起自己先前快愉时曾经听到的话,迟疑着问道:“巧儿...你是二娘?” 秦巧把脸凑得近一些,让他瞧,“小时候,娘说我的眼睛生得最像您,还有眉毛,也跟您很像,比村里其他小姑娘浓密,您还说像是长了两条卧甲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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