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村的时候,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去了灶上一打听,罗云英一五一十地同她讲述。 听得那些贼人竟是被当即就地问斩,秦巧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那屠生、牛氏等人承受多少板子,她便没放在心上。 村里的人大多在做苦力,显得灶棚一处十分静谧,故而罗云英哼小调子的声儿都格外明显。 秦巧折断几根干树枝塞进灶膛,火石欻欻引起白烟,不一会儿大眼灶上就生火煮粥。 水开还得一阵,她便寻了小斧头劈起木头。 细溜溜的,放在大灶上经不住用,却是小灶、热炉子里将好使唤。 罗云英接过她递来的篮子,瞄眼这闷葫芦,想起先前牛氏的吩咐,轻咳一声,面上挂了笑容:“巧娘妹妹,算一算,你来上工也有两月了吧?可干得顺心?” 秦巧心说:是两旬月,余六天。 她打算再做四天就同牛娘子请辞,左右满井村的祸事已经了了,再呆在这地方怕是不安生。 秦巧:“有牛娘子仁慈,还有罗姐姐您体贴,我做得顺心。” 体贴不体贴,罗云英心里有数。 她讪笑笑,“你呀,人老实,做事牢靠,眼里也有活。时日久了,你可别说,我这心里还怪喜欢你的。” 秦巧笑笑。 罗云英:“说白了,这村里的日子就是一摊死水,论稀罕事儿,也就押解新罪的时候有个波澜。” 屠生不去,牛娘子疼得下不了地,罗云英的小灶忙得飞旋,她手里不停地摘一把水芹菜,拐弯抹角地打听:“就是说,你若是有个稀罕话,也好说给我解解闷呢。” 秦巧乖乖点头。 罗云英:“对了,你家嫂子可曾给你忙活相看的事儿?” 秦巧心里警惕,不知她是真想解闷,还是另有盘算。 一思索,点点头:“我嫂子是个好的,说我年岁往后越大,不好说亲,早前一月就托付媒人打听过,约莫这几天就要有信儿了。” 她心里一盘算,有这托词也好拒了眼下这份差事。 罗云英一听这话,顿时心呼不妙,急急追问:“是打听着呢、还是已经说定了人家?你家长亲不是才过世,怎么这般快就定亲?你嫂子也真是,难不成是嫌弃小姑子在家扛霸一张干床,何至于如此着急?...” 她一番追着问,秦巧只做淡笑,适时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眼神。 这一看,罗云英顿时以为秦巧的亲事已成,只不过不好说家中嫂子的坏话,故而吞吞吐吐的。 她懊恼地叹口气,做起鱼虾鸡鸭,连偷一口吃都懒得了。 很快便是日中,罗云英心里挂着要回牛娘子的话,实在拖拉不得,只好端起盘子往牛氏的屋舍去。 跨出灶棚,锣鼓一咚咚,罪奴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闹饥荒似得齐齐往灶上拥。 罗云英嘴里咒骂不休,躲闪着上了小径,犹自不解气,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再转身,方迈出两步,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眼前一亮,重又折返。 这一看,可不就是崔家兄妹嘛。 哎呦呦,瞧着当哥哥的走这几步还要人扶着,莫不是摊上了什么灾病? 莫说一场病半条命,啧啧啧,这人高马大的哥哥一倒,崔家小娘子也跟着遭罪呢。 罪奴上工有多累,罗云英也是有体会的。 熬过了千里刑徙,便以为自此解脱,可平安度日? 错了,更难的是在罪奴村日日熬神的筋骨折磨。 累死累活大晌午,正是灶上给吃给喝续命呢。 看那崔八娘急得快哭了,怕是饿得要死喽。 “人呀,最怕的就是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成呢。” 罗云英想好对策,再进牛娘子的屋舍,便有了底气。 *** 这一日的领粥人伍确实少了七八个。 早先她放粥,罗云英立在一侧盯着,有提防的意思。 今日大约是要顾着挨了板子的管事人,一时盯守的杂役才一个,连罗云英也懒得在侧,此时灶上一应都是秦巧在照理。 如此也好。 她放一碗粥食,画一个名册□□子,一遭下来,那些被惩杀的人是谁,心里也有数。 唯一有些惊奇,为首的王程虎伏法,倒是罗二和孙老三还好端端留着。 再一抬眼,看到人伍最后的崔氏兄妹,不由皱了眉头。 无他,这两个哆哆嗦嗦地矗在雾荡荡的空地上,形容实在可怜。 走得近些,她打量几眼,看崔三郎整个缩成一团,一向有神的大眼睛迷蒙地耷拉着,偶尔吸溜鼻子,捂嘴闷闷咳嗽几下。 大约是着染了风寒。 秦巧抿抿嘴,扭头往身后的小灶瞟去一眼。 罗云英今日做饭心不在焉,送饭食前,粗心得连小灶的锅盖都撇在旁侧。 小灶上正温炖着两尾鲫鱼,汤水浓白,咕咚咕咚得直滚小泡。 想起昨夜事成,秦巧不由心底发软。 怎么说,崔三也是有功的。 几番犹豫,再瞄一眼棚檐边际正团攒的大片乌云,心知下晌这些人势必要冒雨做劳力。 这样的苦天,人不病都遭罪,更何况本就寒疾在身。 打定主意,秦巧面上稳着,一等秦家兄妹到了跟前,像是忆起什么,猛得回头惊呼一声,“罗娘子,你这灶可是忘了盖上,可别走了味道哟!” 说罢,一拍额头,“这记性,罗娘子方去给牛管事送饭食了呢。” 秦巧冲着站在附近的杂役招招手,“劳您走一趟,同罗娘子报个信儿,让她莫忘了灶上的汤水,那可是屠大管事要喝的!” 屠大管事的汤水,自然是不好耽搁的。 杂役瞧着她急忙忙照看小灶,索性只剩两个人尚未领粥,也乱不成什么,于是小跑离去。 崔八娘早就饿得狼掏空胃一般,终于排到跟前,这秦女娘又去忙别的,急得险些自己上手去舀粥。 好容易等着人过来了,苦兮兮地皱眉埋怨:“就不能先给我们分粥,再去管那劳什子嘛。” 秦巧抬眼瞥她一下,顾忌旁的罪奴还在,若不然一口稀的都不发给她。 想归想,一伸勺子,还是将锅底沉下来的稠米舀得满满。 轮到崔三郎,她将角落处的一个竹筒子推出去,添过米汤,这才道:“今日灶上空碗不多,你就用这个吃吧。” 崔三郎点点头,眼底发昏,却努力露出个笑脸。 角落里的崔八娘早已狼吞虎咽,等到三兄一到,急忙扯了人背过身去,悄默声道:“秦女娘在给我碗底卧了半张饼子呢!” 她说完,又看一眼哥哥的竹筒子,不由好奇:“三兄,你这里可藏有别的?” 崔三没拦着她伸筷子翻搅的动作,确定周遭没人留意他们兄妹,这才放松下来。 崔八娘:“三兄,你这竹筒子深,米也不多,都是稀水。倒是闻着怪香呢。” 肠肚空了太久,甫一闻着点饭气,顿时咕咕直响。 他先凑近,小口小口地抿了几下。 热腾腾的水汽扑了满脸,一道热线由舌口过喉咙,滚过五脏六腑,整个人打个激灵像是重活了一遭,堵塞许久的鼻子也突然能进气了。 再喝一大口,吞过了先时的饿意,嘴里啧巴,终于品出些不一样。 崔三低头看了几眼,再喝了几口,拽了八娘让她喝上些。 崔八娘咕咚一口,舍不得咽下去,抿在嘴里,一小点一小点地咽,眼里的喜悦越发浓重。 “这里面,是不是有鱼汤?好香呐!” 不止有鱼汤,最下边竟然还有一只表皮发红的软趴虾。 虽然小的可怜,还没有她大拇指长,在此时她的眼里,已然是好了不得的美味! 一小节,自然落在了崔八娘的嘴里。 什么壳什么去头食用,根本不存在,她恨不得在嘴里嚼上千百次,吮吸到一点味都没了,才慢吞吞地咽下。 浓热鱼汤伴着米粥,同样香得口舌生涎。 崔八惦记着再喝些鱼粥,可瞧三兄病恹恹的脸色,只好强自忍耐,“三兄,我有碗底的面饼子,也能吃饱,剩下的还是你喝了吧,吃些热乎的,去去寒,保不齐明日身上就能爽利。” 崔三浅笑一下,欣慰八娘懂事许多。 他也实在饿了,抱着竹筒,很快吃光净。 竹筒子长深,鱼汤滚烫辅以米粥下肚,很快身上暖和起来,还沁了点细汗。 吃饱身上渐有力气,看时辰又到了下地的时候,眨眼间天色浓暗下来,天际一道紫光闪电刚劈落,轰隆阵响震得人心头直颤抖。 一场瓢泼大雨近在眼前... 众人正发愁要冒雨做苦力,却见方才传话的杂役从小径走来,传话:天气苦寒,屠管事体恤罪奴们,后半晌用不着再去做活。 原本聚在一块的众人哄得散开,很快各归各屋,躲懒避雨。 崔三郎走在最后,只等无人才进到灶棚,不管别的,先寻了斧头默默去劈柴。 外人打眼一看,只当他是在灶棚做事。 秦巧洗刷干净锅灶,又温上一大桶水。 沉郁许久的雨水刹那铺满天地之间,棚檐上悬挂着一道道水帘,轰隆隆的声响连绵不绝,不远处可见的山势很快消失在一片水雾内。 雨势恰好遮掩住絮絮话语。 秦巧做着些不紧要的活计,“王程虎等人伏法了,还要谢你及时报信的恩情,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定会报答你...们兄妹。” 崔三动作一停,不敢回头,轻轻晃动下脑袋。 心说:报答什么?真要轮及恩情,也是他们兄妹先谢她当初不检举的恩。 秦巧:“还有,怎么罗二和孙老三还好端端的呢?” 崔三郎将右手背在身后,只伸出两个指节,来回交错晃着,做出跑动的模仿。 秦巧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很快压抑好,有些惋惜:“斩草不除根,难免留祸患。往后你在村里走动,谨慎些,莫要他们知晓是你在通风报信。” 轰隆隆,又是一阵滚雷。 秦巧站起身,半倚着柱子,一副盯着地上人做活的模样,又开口道:“往后再没有旁的事情,你便不用常来寻我,免得落在有心人眼里,咱们都落不着好。” 崔三心上闷闷的,明知她说得对,是为了彼此的安生,却总有些不得劲。 细细盘量下来,怅然若失。 可明明,他什么也不曾得到呢... 最终,乖乖地点点头。 此后,再无二话。 一直到大雨渐歇,罗云英小跑着回来,崔三才起身离去。 秦巧目送他走远,莫名觉得这背影带了些萧索和落寞,可她不愿意细究,平淡一笑,回罗云英道:“下晌不上工,他们闲着也是闲着,看他还算老实,喊过来劈了些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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