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这哑巴崔三,罗云英便有些索然。 “这不是还没成嘛。那小蹄子拿捏不开,又当妓子又拉不下脸面同她哥哥说实话,且瞒着呢。” 原是崔三还被蒙在鼓里。 早心底里告诫自己要袖手,奈何人心是肉长的,她听过之后,生出更浓的愁苦。 到放饭时候,一时瞧着默默跟在妹妹身后、守护满满的崔三郎可怜,一时又为崔八娘的抉择痛心。 可这复杂思绪翻涌,临到给崔八粥食,一看清对方眼中神情,顿时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 粥是清汤水,米里碎石参。 滋味自然不好。 崔八娘蹙紧眉头,不耐地挪近脚步,一贯被她珍惜的粥碗很随意地撇在案上。 她的眼神越过大灶,直直落在几步之后、尚在淘米的罗云英身上...还有小灶案上堆得殷足的肉食。 秦巧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哗哗声后,她眨眨眼睛,道一声:“下一个。” 在这一刻,她所有的怜悯同情都消失得干净。 因为用不着。 就像她千里归家,旁人如何叹惋,秦巧并不在乎。那是她的抉择。 崔八身在地狱,左右无路,所有外人看来不堪的决定,都是她的求生。 一个人想活着,想活得稍微好些,不是错。 崔三上前一步,凝视着秦家女郎的脸庞。 方才,总觉得她看妹妹的眼神有些古怪。 端着饭碗在角落坐定,崔三眼神却还是落在灶棚处。 至于妹妹一股脑的抱怨嫌弃,他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又要上工,他发现八娘碗中还剩不少,目露不赞同,端起又送到崔八娘嘴边。 本就分粮不多,再不吃,可要饿坏了。 他坚持,崔八娘躲避不去,心底烦躁就要一股脑喊叫出来,可一抬眼瞧着三兄脸上虬结的伤疤,顿时不再动。 几番呼气,伸手接过碗。 扒拉着碗底,莫名眼眶红了,她怕被看出不对劲,努力埋头吸溜着。 一吃完,拽了袖子撸撸鼻子,露出笑脸给他看。 崔三怜爱地摸摸她发顶。 在家中时,八娘是一众姐妹中最小的,加之父亲宠爱,养得性子格外娇蛮。 曾记得某一岁暮夏,闷热难解。为着讨八娘一个笑脸,父亲令人新置后花园,辟出好大个莲池湖塘,接天映日满眼尽翠,地底凿通引来活水,一时风盛凉宜。 回想想,奢靡成常,抄家落魄也是罪有应得。 再比不得家中珍馐满桌,如今果腹都难,实在是委屈她了。 崔三比划一番,努力宽慰着妹妹。 崔八娘看懂他手势,不由失笑:“你能有什么好法子?指望秦女娘偷摸着能喂饱肚子,还不如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崔三郎只表示自己有法子,旁的也比划不清楚。 崔八却未放在心上,同哥哥一并出村,正巧遇上要给莲蓉送吃喝的罗云英。崔八娘瞟了好几眼木盘上的菜式,先前涌起的退缩重换成希望。 好吃好喝被伺候,舍一身皮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 天一擦黑,罗云英吩咐赶快烧水。 秦巧埋头往灶膛里添柴,闷不吭声,听着里边哔啵炸响,一等水开,只想快快下工回家。 一侧的木桶是空的,罗云英在里面撒了一袋子药粉。 想想,小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个纸包,拆开一股脑倒进木桶。 一股刺鼻的香味顿时充盈在四周,秦巧不适地往偏地躲开。 “这是什么东西?” 罗云英:“驱虫的,还有香粉。你不知道,姓屠的腋窝臭得跟篾虫似的,女人家香一些,能讨他欢心。” 秦巧沉默,看她兴致勃勃地舀了热水冲泡,没一会儿哼着调子提桶走了。 屠生牛娘子等人自然不住草棚子。 罪奴村往最里边,靠着山脚处盖了一排十来个四面墙的房舍,秦巧一连送了五回热水,才将好把大浴桶倒满大半。 罗云英已经是去喊人了。 秦巧打量一番这处,视线落在浴桶旁边的木桌上。 一个四方方的托盘,里边是罗云英做好的吃食,有炖鸡有蒸蛋有鲜汤水,一碗白晶晶的米饭盛成小山尖状。 靠边是衣衫。昏黄灯影随风摇摆,衣衫上大红色的海棠花越发鲜艳好看。 秦巧匆匆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再慢些,怕是要跟崔八娘打照面了。 还未到灶屋,就见里边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动。 秦巧认出那是崔三,刚挑好一扁担水,正往水缸里倾倒呢。 许是听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看来,脏污丑陋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羞郝的笑容。 两桶水倒了,崔三伸手擦擦头上的汗珠,这才转身。 今日本不轮到他挑水,若不是有事,也不会抢了同棚人的活计。 他腼腆笑笑,见秦巧看过来,急忙将藏好的东西递过去。 秦巧伸手接过。 只比她手掌长稍微的一件...木造? 长四方的一侧摸着搁楞,翻过来一看,竟是雕成的一只前蹄扬起的马儿,还是木头的本色,微黄些,却能看出马蹄飞扬时分鬃时的烈性。 朝上的有两个拗口,一四方,另一个略微长些有一开了壕的圆轮。 秦巧抬眼看他:“这是墨斗吧,是你做的吗?” 她竟然识的! 崔三郎有些惊奇,手指比划着,秦巧便顺势递过去,看他无声却飞快地展示着这东西要怎么用。 墨斗乃是工坊工匠最离不得手的造具。 木尺虽短,却能衡量千万丈。做精细的手工具活,尺寸拿捏不对,全然白费。 秦巧只在织坊织机出错时候,见一个司修的工匠曾用过这造具。 他比划得很简练,时不时还要顿一下,眼神看她确认是不是真的能读懂,很快秦巧便会使唤这东西。 可她困惑:“你给我这个,要做什么?” 崔三再次腼腆起来。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小圆,又做出一个吃东西的动作。 “你是说让我卖了换钱...”秦巧想想,“然后换成吃的给你们?” 崔三郎又是一怔,为她读懂自己这般快有些惊喜。 不过喜没多久,急忙又摆手,两手分开,一半推给自己,另一掌很殷切地推给秦巧。 这是要分她一半的意思。 秦巧看着他闪着希冀的眼眸,下意识躲闪开,“明日之后,我就不来这里上工了。” 所以...往后也不会再与这里的人打什么交道。 崔三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里的光噗得就灭了。 下一瞬,他又忙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本就是他贸然之举,只不过先前期望过盛,能成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心里又有些庆幸,幸亏没有跟妹妹说,若不然白叫她生盼。 于是一伸手,要去接秦巧递来的墨斗。 秦巧也不知怎么的,眼神在这时候灵光起来。 他来前定是细细清理过,手掌很干净,指甲长了,里边却没堵一点黑泥。目光所见,是他手上斑斑点点新旧不一的伤疤,最显眼是食指上突兀的一个肉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了下。 墨斗制起来简单,但落到他身上,便有泼天的艰难。 要上工,还吃不饱,也就夜里避开人眼,才能打磨打磨。 可他哪里来的工具呢?没有锯子没有小钉铲,秦巧实在想象不到他要费多少心力才能做好这一个小小的墨斗。 一个墨斗又能值当多少铜板?够买一斤米吗? 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手松了,墨斗从她手中被抽走一大半。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小角就要脱手,她脑子里空空的,忽得喊一声‘等等’。 “等等...等等...”她重又捏住墨斗,算是鲁莽地抢了过来,“我明日才辞,今日回去帮你问问。若是能卖的话,就帮你。” 崔三郎自然高兴。 虽只有这一回,心里宽松,于是比划道:谢谢。 他笑得很真切,露出一排牙齿,秦巧才发觉他竟有两个虎齿,不很明显,带些憨憨的傻气。 他这般期盼着,秦巧竟也想着村里的木工能瞧得上他的墨斗。 若是没人瞧上,大不了自己掏钱罢,反正也就一回。 再回忆起方才去处,情绪一窒,半晌后还是说了实情:“八娘...你妹妹...你知晓....她已经应承了屠生,今晚就要...一块了。” 她说出什么词语来定义屠生和崔八娘。 不算娶不是纳,住一块都不算,顶到天,就是一起过夜。 崔三像是听不懂她,迷茫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秦女娘神情不是作假,崔三眼神大变,猛地转身往自己住的草棚子奔去。 夜色弥漫得这般快。 秦巧踏出灶棚的时候,将怀里的墨斗抱得死紧。 却未料到,在她身后,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一直目送她消失,目露仇恨,最终去了已死的王程虎住处。
第29章 “三兄,你怎么就不懂呢?是我愿意,我自己愿意的!无人强迫!” 崔八娘满脸的泪珠,使劲从兄长手中抽回胳膊,她一抹脸,眼神坚毅无比,字字如钉,“三兄,你还不懂吗?再没有汴京崔家!再没有崔八娘了!” 崔三只红着一双眼,疯狂摇头。 “我不想每日睁眼想得是今日能不能吃饱肚子,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跟谁不是跟,我用自己换后半辈子吃喝不愁,有错吗?” 崔八抻着袖子,努力将上头的海棠花褶皱压平。 她小小的一个,就这般平淡地接受了命运。 崔三喉咙像是被烫过,想说好多话,可最终只是摇头,目光哀求,求八娘别去。 “如是家中无恙,今岁本也该给我定亲了。” 真当了关头,崔八娘竟笑出声,“三兄,这是我选的路,我不会后悔的。” 她说出来,反倒像是又劝自己一遍。 也不知罗氏从哪里还搜罗了个黄铜镜子。 崔八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了。 她凑近些,看细眉杏眼,一寸寸记住自己,而后伸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手捻起个红纸。嘴巴一抿一松,镜子里的妙龄少女刹那变得艳丽起来。 她吊起唇角,学着记忆中崔家后院姨娘们的笑,慢慢往门口踱去。 与三兄擦肩而过时,对方仿若天塌地陷瞬间老了十岁一般,颤抖着肩膀,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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