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八娘,人这辈子总要寻个归处的,姓崔姓秦亦或是姓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决意如何过。想的明白最好,想不明白就先从小事来。家里不能白养一张嘴,再过几日好全了,去坊里帮衬做活吧。” 有事做,不至于急眼鸡似的,拔长脖子乱啄人。 ...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亦或者别的缘故,总归自那日之后,崔三娘再没有激烈厮闹起来。 秦巧送别了上门的人,一关门,长舒口气。 “前些时候夏蚕出了,我听翠柳说她织了一大匹丝布,卖到县里挣了六百钱呢。” 乡下人家自养蚕种,生丝可得,几乎没什么成本,一匹丝布纯润利不少,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逢遇上什么人,都要夸秦巧教授技艺的本事。 这不,第二批的织娘还没教出门,第三批商定学艺的人家已经付定金了。 又是一笔银子入账,心里自然欢喜。 “虽说拜师钱冲抵了织机的赁资,不过你师傅的名头出去,不愁回本。” 牛闰林盘拉几下账本,写写画画,交付到秦巧手中。 秦巧粗略看看,还是有不认识的字样,手指挪个方向,冲到另一边,问:“这是什么字?何意?” 崔八娘上下看看,简单解释几句。 秦巧听过,掰指头算,手指头不够用,借用算盘总是在一位制和十位制的腾挪间慢吞吞,一旁崔八娘等得不耐烦,看不下去一把抢了,刷拉脆响后归零。噼里啪啦,手指头巴拉没几下,念了得数。 秦巧:“哦,那账目就对上了。” 她捏了细管毫笔,在账本上落个字,加盖红指头印。 “你有半月不在坊了,我和三郎新忆了个样式,还没上架,得让你定夺下。” 牛闰林应下,起身抱起账本,绕过门洞,往巧造坊去了。 夕阳西下,院中移栽的杏树垂下淡黄果实,枝芽错落有致,夏风微微一档,总害怕果子落地砸在树下人头上,却有舍不得搬开交椅,整个人懒散地窝在里头仰头发愣。 阮氏一进门,就瞧见树下的两个人影。 她咕哝一句,索性大方地打个招呼。 秦巧看她手里攥着黄枝,于是问:“拿着什么?” “黄皮。”阮氏分了些过来,“吃着酸甜生津,随汤补身也行。丰收这几天有些咳嗽,等会熬一盅黄皮猪骨汤。” 剥了发黄的果皮,手指湿淋淋,干了黏腻。 秦巧起身去帮着做饭,没一会儿灶屋又进来一个,阮氏默不作声,眼角余光却盯着对方,见她老实地寻个墩子坐在秦巧跟前,才收回注意。 “上回让我打听的,有些消息了。” 一听这话,秦巧顿下,下意识去看崔八娘,见她果然眼睛发亮。 “怎么说?那贱人是做什么的?家住何处,有几口人?素日常去哪里?身边有什么陪着?” 一顿噼里啪啦,阮氏也不吊她胃口,平静地回答。 “马娘子原是镇上屠户家的独女,早年屠生入赘去了马家,借着马家的资财和门路,捐了个小身道。” 小身道就是朝廷不入流,无俸禄光有名号的闲散人。 “也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反正六年前屠生成了罪奴村的管事。” 说到此处,阮氏翻个白眼:“这两口都不是善辈,马娘子在镇上屠宰牲口,屠生在那村里横行虐人,料是老天公道,看他们罪孽深重,至今没个一儿半女。” “马家的肉铺子不小,光是精壮切臊子的精壮汉子就有五个。” 阮氏拐了个音,很有劝人的心思:“你若是想思谋暗害,怕是不容易。” 崔八娘咬牙切齿:“要不是她几拳头,我的孩子也不会惨死,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 咋报?总不能寻个刀子撵人跟前来一下吧?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阮氏冷声。 “你没有孩子,自然不懂得当娘的心!”崔八娘捶胸捣足:“要是由着那贱人活,我后半辈子得生怄死了。” 阮氏叫她一句‘没有孩子’堵得没话说,心狠狠地攥下,回头看崔八娘一脸的泪珠,怜悯同情起来。 自己若是真有个孩子,有什么万一,大约也跟她一样拼命吧。 于是放软了口气,“你先宽心吧。要我说,人作孽天在看,这两个恶人自有互相磨的时候,报应总有到的那天。” 崔八娘抚着肚子,埋头膝下哭得伤心。 “你的孩子掉了,屠生与马氏必然生仇。听人说,屠生自那之后再没回过镇上家中了。” “那有什么用?他们离心难道能补偿我孩子的命?” 阮氏就道:“但是镇上的人传风言,马氏小院夜里常有男人说话的动静呢。” 崔八娘停住哭腔:“你是说那贱人在外头有首尾?” “这就是风言。”阮氏面露犹疑,“镇上口舌比村里的还要多,天晓得这消息是真假呢。” 风言?崔八娘心说:管它真风假风,只要有机会,她都要冒险尝试!
第58章 崔八娘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主。 孩子落了,半条命葬送去,好容易养了一个夏天,脸上刚有些红气,心思便活络起来。 她是个有手有脚的,秦巧并不拘束她走动,加上崔八娘有时还帮着工坊账目的打理,秦巧还按时分给过工钱。 坊间织机生意火热,大白日里进出看货下单子的人络绎不绝。秦巧又管着旧院子织娘的教学,一来二去入了秋,才经熟人偷偷告密,晓得崔八娘竟然和屠生牵扯上了。 崔三气得胸口起伏,手指头比划着看起来像作法,若是能翻成人话,应该骂得不轻。 崔八娘捏着一只青皮酥梨,吃得手指淋漓,眼皮子连撩都不撩一下。 秦巧:“......你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她一手拦住气急的崔三,将人扯到凳子上,示意自己先说。 “什么心思?” 秦巧便看见崔八娘扭头一个啐地——也不知她是从村里哪个妇人身上学得,泼辣样子浑然天成,哪里还有记忆中高府贵女的做派。 她一时为崔八娘这份入乡随俗而敬佩。 “我一个娇弱小女子,能有什么心思?”崔八娘道。 话音刚落,屋中四人全都无语凝噎——阮氏翻个白眼、秦巧无奈地卷卷袖子、崔三停了没一会儿的手指又有翻动的迹象、就连听不太懂世情的秦丰收莫名应景地发出一声‘嗤’。 一只酥梨不大,崔八娘吃完捻帕子擦擦手,然后甩下一道惊天大雷:“我要搬到外头睡一阵子。” 阮氏:“跟谁?姓屠的畜生?” 崔八娘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那畜生。这一双贱贼夫妻,天不收是它瞎眼!但我不能坐着等不开眼的老天睁眼,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这不是胡闹嘛。”阮氏与她处了几月,虽没多亲厚,渐渐地也看她像自己没有过的妹妹,“贼窝子好容易出来的,如今日子也好过,你心气小些,犯不着!” 秦巧却没说话,瞧出崔八娘眼底执拗,便明白这人心一狠,是怎么也劝不回来的。 她扯了嫂子的袖子,示意让他们兄妹聊吧。 一直到后晌,屋里才没了声音。 吃暮食时,阮氏还在嘀咕崔八娘不该,崔八娘不知为何有些高兴,扒拉了大半碗肉粥,笑看灶膛跟前忙活的阮氏:“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嘛,我搬走了,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能不高兴嘛,我都乐得笑出来了!”阮氏喊了一句。 怎么听都是反话呢。 崔八娘嘿嘿一声,“那就再给我一碗粥呗。” 阮氏没好气地过来,接过她空碗,舀了几大勺,递出去的时候不愿意再看她。 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桌上几人情绪复杂。 多挽留的话拦不住一个要给孩子报仇的娘,天擦黑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惊动了院里的人。 再然后,秦巧几人目送崔八娘抱着一个不大包裹,坐上那个晃荡的牛车,渐渐踏上她自己选择的路。 天又凉了,秋风飒飒,大门口的柳树闪烁出暗影,这夜晚显得无限苍凉。 “我记着去岁这时候,你才到家吧。” 阮氏突然问了一句。 秦巧点点头。 “日子过得真快呐。”阮氏轻声叹了一句。 离别总是愁,这一晚小院里格外静谧。 再之后的日子,秦巧托人打听过崔八娘的日子。 听说她只在罪奴村住了几日,之后便跟着屠生搬进镇上的家里。 也曾上门去送过东西,零零碎碎有衣裳布料、铜子银钱、肉食点心,唯独没见过真人。再后来去,连东西都不收了,看门的只说她日子过得下去,马氏不怎么苛待她。 ** 秋来天寒早,这一日上灯,秦巧盯着织娘们配丝线时,恰好听见外头一阵吵扰。 推门一看,竟是黄婆婆上门。 “这时令下不好出门呢。”黄婆子一脸灿烂笑,顺着阮氏接应进到正屋坐好。 阮氏先前已在院里和秦巧隔窗对看一眼,瞄了一眼屋里支在角落的香头,估摸再有一半刻,秦巧那边也能结束,便没去叫人。 “今天冷得早,昨儿还听胡老说再有一两日要落雪呢。” 黄婆子:“胡老爷子是灵的,他若是说要落雪,那肯定是要下的。” 来往客套几句,阮氏又从灶上提溜了一小铜壶,热气腾腾的,屋中很快氤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是二娘郎婿的手艺,秋甘碾出汁水,配了梨果,熬煮了三个时辰。熟水一冲,最适合眼下喝了。您尝尝。” 黄婆子喝稀罕,暖着手一边抿杯沿。 只等身上寒意驱了,整个人舒展了,才长舒口气。 “天寒,我来前见坊间灯还亮着呢。怎么这时候还有买织机的客人?” 阮氏不知她来意,敷衍了一句。 “那牛掌柜也在?”黄婆子见她盯着自己,抿嘴笑了笑:“丰收媳妇,我这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话也不劳跟你藏着掖着。” “牛掌柜素日常在坊间里头忙活,也不知你晓不晓得他成家了没?” 阮氏便明白了她来意。 说来上回翠柳来,牛掌柜也在,她依稀记得这两人还一块说话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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