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巧比她先认出来。 大火在夜晚照亮了整个村庄,半天空中弥漫着红色,一团团烟气盘旋直上很快湮没在浓黑夜色。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似乎在向夜空宣泄着无尽的愤怒,人未靠近却好似耳边听到燃烧的建筑物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工坊着火了!” 再不顾什么,她大踏步向下冲去,迎着大火奔跑起来。 慢半拍的阮氏终于反应过来,呜咽着喊她慢些,又不知在嚎什么,扯上秦丰收紧跟着她往回跑。 村里到处是奔走呼喊的人,一场大火惊动整个村子,路过井口时,秦巧提了一只木桶,打满水就往家里去。 甫一靠近,就被炙热的火焰熏得连连咳嗽,匆匆扯了衣服下摆沾水打湿,裹住口鼻。 房子变成一片火海,一桶水迎面浇上,很快又有新的火舌翻卷而上。 这一刹那,她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 站在火海之外,她眼看着日日夜夜憧憬而成的家舍沦为灰烬,承载了她前半生魂灵的归处,一点点被火吞噬殆尽。 没了...什么都没了...... 耳畔不知是谁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她迟钝地调转视线,就见阮氏跪在不远处,满脸是泪,哥哥被人抱着,却仍旧伸长胳膊,执拗地往家的方向伸去。 眼前忽然一暗,仿佛被一阵风卷到身前。 秦巧被抱得险些摔倒,可这担忧未成,只因身前人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她认出是谁,困厄在心头许久的伤怀爆发出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再没忍住瘫软在他怀里。 崔三被她眼泪烫得心头直抖,顾不得旁的,抱着人再往后退,直到感受不到热浪扑脸才停住。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有她,好生生的人在他怀里,反复抚摸她的脸颊,抱她在怀里,直听到里边那颗心脏咚咚在跳,才终于回过神来。 神佛在上...... 他抖出一口气,仰着脸落下泪来。 万幸...万幸神佛还愿垂怜,不叫他唯一的生路断绝。
第62章 火起的时候,村里已然乱成一团。 胡老看一眼废墟里翻找的众人,“都以为有赵都监去岁惩戒过,罪奴们能安分些,谁知他们胆大包天,不仅抢财,今次更是起了要人命的坏心。” 秦巧再恨,此时那些贼人遁走,说什么都晚了。 胡老安抚她几句,出门去帮着照料。 天大亮,满井村人犹有余悸。 幸而秦家本就在村西,旁侧几家都离得不近,大火烧起来也全是因工坊堆积的木料,烧了一夜,光净后便被众人浇灭。 不曾牵连到旁人,算是万幸。 秦巧只是觉得疲累,昨夜哭晕在崔三的怀里,今日睁眼时才发觉自己躺在了胡老家的空屋子。 大火之后的废墟依旧充盈着刺鼻的呛味,阮氏拦着不叫她下地。 小家尚没功夫体会她有孕的喜悦,迎面而来新的打击。 她喘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口人影闪动,抬眸去看,是崔三进来。 他手里抱着半只灰黑的盒子,凑近了,秦巧才认出那是她素日藏私的,“东西还在吗?” 崔三点点头,从里头翻出来给她看。 这宝盒当时是从镇上铁匠铺新打的,外漆黑,一向是被她埋在南舍的地下。 最为珍贵的织机构造图册本、积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巧造坊的契本文书等一应要紧的都没少。 “昨夜出门太匆忙,不曾把家里的箱笼上锁。” 遗憾说了,又想到便是上锁,一把大火,什么都剩不下。 比之自己,阮氏便痛苦许多。 她素日藏钱好在各种家件上挖洞,翻找了大上午,只找到些辨认不出的碎烂碗盏。 衣裳、银子、灶屋里安置妥当的东西全都没了。 耳畔还能听到外面阮氏的哀哀声,秦巧又问:“这一回是咱们命好,若不是你临时补缺,我和嫂子出门,只怕罪奴们上门,难逃一劫。” 崔三同意地点点头,向她靠近贴近,大手摸摸她额头,没觉出什么不对的热来,这才安心。 最怕她一时看不开,身子再不舒服。 想起昨夜归家看到大火时的崩溃,又有些不安,扶着她躺下,眼神不期然落在她小腹上,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靠近,隔着几层布料,明知什么都摸不到,心头却回荡着后知后觉的喜悦。 他...要当爹了。 秦巧抚上他手背,看着他闪泪光的眼睛,笑了笑:“它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昨夜那样混乱,都不曾添麻烦。” 初为父母的两人温柔相视,从这狼藉中寻出片刻宽慰。 村里入了夜,胡老西舍,阮氏用湿帕抹去茶碗上最后一点黑灰,看着手边仅存的几个破碗,发干的眼窝不由再次泛起泪花。 “二娘,咱们家的日子怎就过得这般难呢?” 秦巧看一眼已然睡得沉的哥哥,低声回她:“嫂子,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家人如今都在,比什么都重要!” 理是这么个理... 阮氏愁苦地直叹气:“好容易盖起的屋舍,工坊里囤了一冬的零件木材都给烧了。天打雷劈的一群烂货,早该让朝廷都砍头了!” 眼眸一转,看清棚下还凑在油灯下的两个:“我看牛小掌柜和小白都算了一天的账了,不早了,及早睡吧。” 秦巧应了下,知晓她还在等着最后的明细,于是起身去到外边。 牛闰林见她来,点头打个招呼,“差不离就两页的账了。” 长棚方桌一侧,已经堆了好几本新写好的明细。 她随意拿起一本翻过,上边记载了新一旬上工的情况,汇总了尚未给工匠结算的工钱。 “算上没出的几家单子,一并还有工坊的木料、造具等,大约有五十余四两的亏损。”牛闰林推了一张长纸过来,崔三详细看过,点头赞同。 秦巧心里默默算下:“相当于这一年忙忙碌碌,一夜成空?” “不止!”牛闰林翻出几张契纸,“其余的织机订单不急,但吴家下定的这五台,约定好是这个月底要交货。眼下工坊什么都没有.....若是到期交不了货,就要照着织机的倍数赔偿!” 秦巧暗自心惊。 纵是有所准备,听到最终数目依旧眼前一黑。 “那该怎么办?现定一批木料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 牛闰林无力摆手:“二娘子可晓得为何工坊要在赶冬前囤积一批木料?只因入冬后车马不畅,材林霜雪,砍伐不易。即便是我们加价,也未必能赶上工期。” 几人对坐,尽是惆怅。 沉默许久,牛闰林一拍桌板:“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不亮我就去家里一趟。挨打挨骂,我都认了,当爹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左右没别的方子,牛家的木铺是唯一出路了。 一夜难眠,天未亮,牛闰林和小厮消失在出村的路上。 等他归来,秦家几人依旧在灰烬中翻找收拾。 未到日上三竿,却听远处有人在喊,几人回头去看,就见村里一个相熟的妇人小跑着过来,喘气喊道:“快!快!你家...镇上......” “你郎婿那妹子让人给捉到衙门去了!” 秦巧反应好一会儿才听懂是在说谁,顿时顾不得什么,拿上细软交代阮氏照顾好哥哥,雇了牛车就往县里去。 真叫人心颤,事儿都赶一块了。 那妇人也说不清原委,只说屠生和他那妻户马氏不知怎么竟是双双惨死家中,马家老爷一觉睡来瞧见闺女和女婿的尸首,大怒之下直接报官了。 这一路上心里万千念头,刚到县衙门口,未进去,便看见一群人堵在县衙门吵扰,定睛细瞧,认出是满井村的郑保长一行人。 衙役挥舞着长棍,直接将一行村人赶出大门,不耐烦地摆手驱赶:“你等莫要在此吵嚷!快快去了,省得我这大棍不长眼!” 村里人并不甘心,叫嚷着报官,求青天大老爷给做主。 可惜民情沸沸,并未引得衙役改色,反而更加凶残,直接动手敲了众人几板子,直打得他们避让开,轰隆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人群之外,有人指点,秦巧听了几耳。 郑保长等人晨鼓之后便来告官,可惜通传至下晌,眼看夕阳西下,依旧无人搭理,才莽撞地敲了县衙的红大门。 “保长,若不然先回村里吧?”有人挨了打,生出退意。 郑保长蹲在台阶下,垂头丧气道:“回去了,他们更是不给村里主持公道了。老夫就在这里等,等一夜不行,那就等两夜。大不了就让我老头子冻死在县衙门口!” 说着说着,自己又动上气了。 “可惜人家不都说了嘛,无凭无据,不予理会。”郑梧桐哼唧起来:“爹,你就别犟着了,趁着城门没关,尽早回吧。” “什么无凭无据?”郑保长竖起眼睛,看着儿子这副不争气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村西口烧得一片黑,要是昨夜刮大风,你晓得村里会有多少人被烧死嘛?!” 郑梧桐紧紧领口,心里嘀咕:这不是没刮大风,就烧光秦家一户嘛。 “这回没死人那是老天开眼,不是那伙恶人放过咱们。”郑保长看出他心思,同时也是敲打同行而来的村里人:“再忍气吞声,下一次他们作恶,指不定挥刀子要了谁的小命!” “那保长,你说怎么办嘛?” 郑保长一窒,一口气挤在胸口,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秦巧听了前后,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只是寻人问清楚缉拿犯人的牢狱处,急忙赶去。 到地方却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去。 上前问话,佩刀的看守驱赶起来,不准他们靠近。 秦巧将兑好的铜板暗处塞了过去,看守掂量下手中分量,终于缓和神色,“你们要打听谁?” “是青口镇上送来的,镇上屠户马家报官,看押了家中的一个小妇。”秦巧道。 今日刚发生的事情,看守印象很深。 听闻打听的是这个,便道:“马家两口子死得凄惨,那血流了半个院子。马家老爷说是这小妇动的手,我们大人暂把她押在牢里,要等过些时日上堂断案,才能有说法。” 秦巧忙问:“那您看我们能进去瞧瞧人不?” 说着,又要往对方手里递让银子。 谁知看守眼风一转,不知看到她身后什么,顿时呵斥起来:“快走!快走!这里是大牢看守重地,岂是你等逗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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