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供奉投纸入火,火舌一舔,香炉上方立刻冒出青烟,烧出一股焦香,待烟气尽消,纸张化作灰烬,复置香片,盖上熏炉。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的未尽之意——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怒火,他们必须忘记的干干净净。 边关十万火急,莫聆风哪怕有滔天大罪,也要等到此战过后再说。 败,则数罪并罚。 胜,则有功无罪。 皇帝令张供奉招枢密院前来文政殿议事,留太子、魏王在殿内,邬瑾立于角落,随时草诏。 枢密院前来时,已是午时,邬瑾腹中饥饿,头发湿漉漉伏在幞头中,后背早在草诏时便已被层层冷汗浸湿,离铜盆中的冰山越近,便越是遍体生寒。 他忍住不适,看太子与魏王传阅军情,再听天家父子言语,琢磨出军情内容。 高平寨弓箭手在望楼之上,根据金虏营寨中燃起的炊烟、厕坑、太平车数量、练兵时阵形,判断金虏已经集结一万三千人,同时发现大量兵刃、盔甲、粮草,运送至营寨。 除此之外,金虏还掩藏疑似火药之物,大量进入堡寨。 高平寨破天荒向朝廷请求增派援兵。 如此炎热之际,众人竟觉寒雪倾顶,股股寒意在四肢百骸流淌,满身冰凉。 金虏为何会有火药,还不是少数。 金虏攻城之际,铁浮屠在前冲锋,强兵悍将于后方登上城墙,还有火药从天而降,高平寨中将士想死守不出,已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办法便是出堡寨与其拼命。 皇帝面色凝重,张供奉进的参汤点心一样未动,枢密院正、副二使,吏房、北面房、河西房三房承旨,大汗淋漓进入文政殿。 五人皆是形色匆忙,北面房承旨满身都是酸醋味,不知来之前正在吃什么,副使屁股上还黏着饭粒,被一位内侍悄悄捏了去。 大殿之中气氛低沉。 皇帝、太祖、魏王、枢密院一议金虏火药究竟从何而来,南北作坊是否已被细作渗透;二议金虏攻城之战,迫在眉睫,堡寨中五万大军,若是不能抵挡,国朝当如何应对,是否增派援兵,前往宽州堡寨;三议种家庆年迈,大军都统制之下,是否应增设副手。 如此种种,众人一面争论不休,一面留神皇帝脸色,话锋转变之快,比蜀中杂戏变脸还要快。 无人注意到静立于后方的邬瑾神色,他脊背挺直,目光平和,似乎早已预料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平静的面孔之下,还藏着一点冷淡。 议了一个时辰后,除皇帝之外的众人已经站的两腿麻木,年迈者也已经忍不住想去官房,嘈杂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皇帝做出最后裁决。 而皇帝的裁决,与邬瑾所想无异。 不增援兵,以免各军不服从堡寨调配,反倒令大军起龃龉,有损士气,只从邻近州府调派驻军,进入宽州,伺机而动。 一旦高平寨失陷,立刻舍弃高平寨,关闭宽州府城门,全力抗敌。 邬瑾心知皇帝是要借此大战,消磨莫聆风实力。 最好的结果是高平寨守住,莫聆风一派势力尽数战亡。 其二不额外派发火药、兵刃,以免再为金虏所用。 邬瑾亦知皇帝是担心过多的火药、兵刃落入莫聆风之手,待战事结束后,更加难以辖制。 最后皇帝令邬瑾草诏,加种家庆为正三品怀化将军,加莫聆风为从三品归德将军、大军副都统制,君臣同心,外御蛮夷。 邬瑾拟诏过后,交由皇帝御画,皇帝着令录黄宣行,一切办妥后,邬瑾从文政殿出来时,已是申时末牌。 残夏初秋,申时末正是霞光漫天,天色一片火红,从天边一直烧到宫中殿宇飞起的檐角之上,金碧辉煌的殿宇在耀目的霞光之下,愈发浓墨重彩,色彩艳丽。 劳累不已的朝臣匆匆离宫,邬瑾前往翰林苑交班,魏王忽然与他并肩而行,叹道:“国事真是艰难,去年雪灾、蝗灾不断,国库吃紧,方才好不容易从宗亲上刮下来一层皮,又得给战事留着,往后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邬学士就是把宗亲的骨头榨出油来,恐怕也无用。” 邬瑾面不改色,步伐不乱:“王爷忧国忧民之心,感天动地。” 没有风,只有邬瑾行走时带起来的风声,宫城如此阔大,对邬瑾而言,却连呼吸都需要隐忍。 宫中耳目众多,不必隔墙,一个站在角落中的内侍便有可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化作争权夺利的利剑。 魏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密函与军情,一前一后,以势压权,再以功盖过,端的是好手段,时间拿捏的如此准确,是不是莫家亦有人在朝,内通外交?” “王爷有所怀疑,可以奏知陛下。” “陛下圣明,些许小事,岂能瞒过陛下双眼,想必等陛下忙完战事,便会着手去查了。” “是,陛下圣明。” 邬瑾仍是滴水不漏,面带笑意,魏王不能随他前往翰林苑,只得在岔道上分开,出宫去了。 翰林苑此时最闷热,内侍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油腻冰冷,邬瑾吩咐内侍收走,下值出宫。 出宫时已是酉时。 燥热之意稍缓,风中总算有了凉意,邬瑾大步往赁的宅子走,刚上大街,忽听到头顶有人叫道:“邬瑾!” 邬瑾抬头望去,就见酒楼二楼,一个肥硕白胖的脑袋从窗里钻了出来,正满脸冷笑地看着他。
第253章 怒发冲冠 肥头大耳者,邬瑾熟识,是济阳郡王。 肥头大耳后头,冒出一个脑袋,嬉着一张大嘴,鼓着两只绿豆眼,嘴大,喉咙也大,一张嘴,几乎能看到腹中肚肠。 此人邬瑾也熟识,是无风也起浪的王景华。 而王景华只出现了一瞬,一见邬瑾的眼睛看向自己,立刻把脑袋一缩,王八似的归了壳。 他总感觉此时此刻的邬瑾很锐利,好似一把出鞘利剑,正在寻找靶子。 他只是来奉承济阳郡王,并不打算招惹邬瑾。 邬瑾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济阳郡王,抬手一揖:“济阳郡……” 话未说完,济阳郡王忽然从窗内端出一个铜盘,往下一倾,里面还未化完的碎冰和凉水尽数倒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瞬间成了落汤鸡,幞头一翅随之歪到一旁,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看着便难受。 济阳郡王在楼上“哈哈”大笑,又从笑声中挤出几句歉意:“对不住......哈哈哈......” 旁人知邬瑾与济阳郡王不睦已久,纷纷绕道而走,邬瑾立在原地,取下幞头,将鸦翅扶正,抹一把脸,重新戴上。 衣裳仍旧是湿,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大片大片贴在身上,看的人不舒服,穿的人更不舒服。 头顶上笑声不断,济阳郡王体型庞大,笑起来也有天摇地动之感,阁子里还有其他人在笑,只是笑的收敛,远比不上济阳郡王的放肆。 邬瑾整整大半日,都伴在皇帝身边,伴的谨慎、小心,连一口气怎么出,仿佛都经过了重重的算计,伴到现在,他已是精疲力尽,所有涵养、耐心、宽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他拧干袖子上的水,抬脚便往酒楼里走。 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湿脚印,但绝不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走的有力,并未曾像旁人所想的那般狼狈。 读书人的脊梁和风骨,如果不曾因为权势而折,也不会因为这一盆凉水而曲折,反倒会因贴在身上的衣裳而变得越发挺拔。 邬瑾一路走到济阳郡王阁子前,几个小厮守在门口,一面嗤嗤发笑,一面窃窃私语。 “什么状元,还不是我们让我们郡王浇成了落汤鸡。” “一个卖饼的,也敢跟我们郡王对着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再多做几次落汤鸡......” 一个小厮率先见到了邬瑾,拿手肘左右一戳,几个人的嘴立刻闭上,齐齐抬头,面露诧异地看向邬瑾。 “落......邬学士,郡王不见外客。” 一人挡在门口,邬瑾上前一步,一巴掌便将此人拨开,此人站立不稳,竟叫邬瑾甩出去四五步。 “邬学士,您干......” 话音未落,邬瑾已经伸出双手,撑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将两扇镂花阁子门推开。 门“砰”一声撞在墙上,屋中立刻一览无遗,济阳郡王的笑戛然而止,诧异的看向不速之客,王景华出于直觉,立刻搬着椅子往后退,退到御史台刘品身后,借用刘品身形挡住了自己。 刘品也未曾想到邬瑾会冲进来,在椅子上弹了一下,莫名有股心虚之感,身形也迅速佝偻,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方才的笑意。 邬瑾虽然与济阳郡王不睦,但得皇帝重用,升迁之快,本朝仅有,他并不打算得罪邬瑾。 济阳郡王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毫不保留自己的不快,眼角、嘴角齐齐往下耷拉,上下一扫邬瑾,冷声道:“邬学士,这是我包下的阁子,我没有请你吧。”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威逼,闲庭信步般走进去:“没想到刘台谏也在此,昨日刘台谏风闻奏事,说兵部几位员外花天酒地,奢靡成风,没想到自己也不遑多让。” 刘品满脸尴尬,下意识伸手掩住酒盏。 邬瑾更近一步,看向与蛤蟆精王景华:“王景华,看来你是自知科举无门,恩荫无路了,竟然不顾重孝在身,出门交游。” 王景华胆小,但嘴硬,舌头也很长:“关你屁事,你别以为自己在朝为官,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郡王,邬瑾当着你的面,都如此嚣张,背后还不知道怎么使坏!” 济阳郡王起身,肚子紧贴着桌边,整张桌子都随之抖动,桌上杯盏“哗啦”作响,酒壶险些倒翻。 他猛地一拍桌子:“姓邬的,我看天热,好心给你消暑,你还来我这里耍起威风来了,给我滚出去!” 邬瑾不仅没滚,甚至迈动两条长腿,一直走到了济阳郡王跟前,再次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幞头:“消暑?” 他个子高,衣裳湿漉漉裹在身上,越发显的身形劲瘦,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霸气。 王景华见状,忽然想起自己挨揍一事,大喊:“郡王小心!他暴虐成性,在宽州就爱动手打人!” 济阳郡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大喊“来人”,守在门口观望的几个小厮连忙涌了进来,全神戒备。 邬瑾笑道:“郡王,不必如此,台谏在此,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动。” 济阳郡王从鼻孔里哼出两道酒气:“难道台谏不在,你就敢动手!放肆!” “郡王,真正放肆的是您,您以为自己姓赵,这天下就有您一部分?您就能侵占良田?就能从陛下的碗里分一杯羹?” 济阳郡王一愣,冲口而出:“胡说八道!你污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57 首页 上一页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