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住双手,他目光在莫聆风身上悄悄一转,只觉得莫聆风瘦直如剑锋,连同金项圈上的光,都变得凌厉,眼里闪着有如生铁的光。 莫聆风大步流星向前走:“走,去花厅,这里乱。” 祁畅目光一乱,像是一只被人提着脖子的鸭,寂静无声地跟着走了。 书房花厅宽阔安静,后花园的热闹遥遥传进来,尖而细、轻而颤,最后散在各个角落,流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是莫聆风去了后方净手擦脸。 花厅之外的声音越是响亮,便越显得花厅中一片死寂,偏下人又很多,廊下、门外、窗外,门内、桌边、案边,无处不在,都昂着头,如主人一般站着,目不斜视,令人不适。 莫聆风净手出来,下人们的态度也随之变化,头虽然还昂着,但那一股气势却消散了。 祁畅陡然松一口气,惊悚之意逐渐散去,连忙站起来,上前要给莫聆风拉椅子,莫聆风却拦住他的手,让下人将椅子拉开了。 她叫人摆席面:“特意请你来吃宽州菜,不必多礼,坐。” 祁畅还是站着,看下人先摆上酒盏和壶,就走上前,给莫聆风执壶,斟满一杯果酒,才隔着莫聆风两个座位坐下。 他今天一早,本是轻飘飘的,整个人都散的没了形状,让人讥讽一番后,他两脚落地,等到进了将军府,越发不敢自大。 对着甜滋滋的果酒深吸一口气,他咀嚼着莫聆风说的那个“请”字,心里暖烘烘的——最有资格提恩情,提主仆往事的人,却说请他吃饭。 菜一道道上来,都是宽州家常菜,一道羊肉汤、一道驴板肠、一道压花肉、一道烧豆腐,一篮糖角子,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荞面,再有佐面的小碟豆豉、醋蒜、鱼鲊。 这几个碗和碟子看着并不金贵,却是他们在宽州时吃惯了的味道。 莫聆风先吃糖角子,角子里的冰糖在油锅中没有完全化开,还有很小的颗粒,可以供她咬碎品味。 吃完一个,她放下筷子,微微一舔嘴唇,点了点头:“不错。” 祁畅抓着筷子,吃的小心翼翼,嚼的无声无息,莫聆风说话时,他颤颤巍巍夹豆腐,豆腐晃的汁水淋漓,断下半截在碗里,他大为窘迫,匆匆再夹一次,一边把碗伸过去接住,一边点头:“和宽州的味道一样。” 莫聆风挑起一小口面送进嘴里吃掉:“你们翰林院的饭菜怎么样?” 她把豆豉碟子推到祁畅跟前,以免祁畅因为隔得太远而不敢伸手。 祁畅的紧张因此缓解,倒了些豆豉在面碗里,他答道:“还可以,只是吃的人不多,要是说好吃,会被他们笑,后来邬大哥一直在吃,才没人说了。” “吃过苦的人,吃什么都甜。” “是,只可惜厨子不会做宽州菜,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 莫聆风吃了口豆腐:“现在天凉了,你们翰林院里,升火炉子了吗?” “升了,炭也够,只是夏天没有冰,只有禁宫翰林苑里才有冰。” 说完后,祁畅大着胆子夹一个糖角子吃,咬一口酥脆有声,油润香甜,沙糖、冰糖的滋味一下子涌入嘴里。 吃完一个,他悄悄拿舌头舔一舔唇齿之间留下的甜味,喝了口果酒。 真甜啊。 莫聆风等他吃完,问道:“你是侍讲,这个月开了经筵,你可有去过?” 果酒也是甜的,祁畅甜的发晕,吃两粒豆豉缓一缓:“不曾,陛下看重内廷经筵,会在经筵上奏事,这个月两场经筵,都是邬大哥领着典籍以上的同僚前往。” 他见莫聆风多问翰林院中事,不由惶然,不知莫聆风是要探听什么。 低头挑着荞面吃一口,他一时不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朝堂向来波诡云谲,站的越高,斗争便越凶狠,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会成为对手的把柄。 他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等着莫聆风问的越来越深,可莫聆风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竟然什么也不问了。 花厅中陷入寂静,他尴尬的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搜肠刮肚找了话头:“这座宅子大,京都居大不易,我在偏僻处赁了座一进的宅子,一个月竟要一贯钱。” 莫聆风喝了一杯果酒,点头道:“京都重城,尺地与金同价,小报上常看陛下赐重臣宅子。” 祁畅见她不追着翰林院不放,暗中庆幸,又把自己在京都中见闻拿出来说上几句,说的口干舌燥,又喝两杯果酒,等到他吃空了面前半壁江山,才惊觉到酉时已过。 屋外细雨如游丝,在有灯火之处飘荡,他急忙起身告辞。 莫聆风没有留他,一个下人送他出中门,刚把伞给他,游牧卿忽然追了出来。 “祁侍讲,”游牧卿没打伞,奔到门前,伸手拍去衣裳上凝结起来的水珠,从袖中取出一卷旧银票,塞给祁畅,“将军让我送来的。” 祁畅低头一看,银票在他手掌中半卷半舒,恐怕有十来张,每张都是一百两。 袖子里那两张来路不正的银票,忽然滚烫灼人起来。
第287章 宣泄 祁畅打着伞,带着银票往家里走,几枝木芙蓉从墙缝中伸出来,萎缩成团,雨不成珠。 他不看这秋雨凋零之景,走的飞快,两侧房屋浸在朦胧细雨中,一切都潮湿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个小乞儿,端着破碗,在细雨里追着赶路的人乞讨。 那时候邬瑾还在挑着担子卖饼,只要他去讨要,就会给自己一个饼吃,那时候莫聆风还在莫千澜的肩头、怀里、手中,金光灿烂,不可直视。 他那时也不曾想过问自己钱够不够,给他钱用的人,会是这两个人。 能从一个小乞丐,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想足够了。 哪怕明天就死,他也心满意足。 靠近宫门出入的长街时,雨势骤然变大,兼之寒风肆虐,仅有的几点火光都叫风雨打的无法大放光明。 祁畅眼前顿时一暗,只听得耳边树木狂响,如同惊涛骇浪,雷声从地而起,轰轰隆隆,震得地动,大雨一阵紧过一阵,他寸步难行,地上瞬间就积了水。 连忙迈步走到一家脚店门前,脚店连同左右都关了门,他收了伞,将伞立在门边,站在漆黑的廊下左顾右盼。 再往前走十步,就是一家正店,正店烛火在雨中泛着一层柔和光影,笙歌在雷声中越发显得婉转柔和,欢笑声不断,二楼还有几人凭栏而坐,点灯观雨,姿态恣意而从容。 世情便是如此,风雨从不落在权贵身上。 祁畅移开目光,看向宫门,宫门还未下钥,忽然两点灯火出来,火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定定照明,大为奇异。 他不由瞪着眼睛,等灯越来越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盏八角宫灯,绢纱浸过水胶,能防风避雨,里面又是烧的蜡烛,所以火光定而不摇。 持灯之人,是翰林院计祥和邬瑾。 翰林院学士是皇帝私人,不仅值宿禁中,承命敕令,同时以备顾问,朝中时事,多有翰林院身影,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出宫,必定是皇帝留身奏事,以至晚归。 祁畅站在暗处,脚向前方动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计祥严厉,远胜贺峰,他不敢上前和邬瑾打招呼。 他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邬瑾,见邬瑾身穿绯色长袍,衣摆掖入腰间,脚踏木屐,一手持伞,一手提灯,徐徐而行,木屐踏在满是积水的青石板上,清脆有声,在雨夜里格外令人瞩目。 前倾的油纸伞挡住了邬瑾眉眼,祁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广袖让雨打湿,自手上垂下,却丝毫不显沉重,随邬瑾步伐,款款而动。 邬瑾和周遭一切,都不会被风雨所摧折。 祁畅心头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圣人所期望的弟子,是不是就是邬瑾这般?” 他心中羡慕,目送邬瑾和计祥离去,又等片刻,雨势渐小时,便从门边拿起伞。 正当他要撑开伞时,宫门口再次传来马车响动之声,赶车的车夫抖动缰绳,喝了两声,疾驰而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祁畅身边疾驰而过。 车轮碾过地上积水,溅起人高水花,污水扑面而来,祁畅瞬间就成了落汤鸡,新买的幞头、新做的衣裳,全都打湿,满脸是水,顺着脖颈往衣襟内淌。 “他娘的——”他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叫骂。 然而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马车后面一队随从也骑马跑跑远,就连正店二楼的看客也进去喝酒,整条街道空荡黑暗,他骂人的话,消散在雨里。 狂怒戛然而止,无助席卷而来,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沮丧。 他撑开伞,挡住渐小的雨,越发缩起肩膀,变成夜色中一抹不起眼的暗影,往家走去。 疾驰的马车中,坐着济阳郡王。 马车载着沉重的济阳郡王,跑的风驰电掣,直奔邬瑾家里。 邬瑾住在窄巷,马车进不去,马车停在巷外,随从们立刻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奔到马车前,取下车上宫灯,放下马凳,掀开车帘,请济阳郡王出来。 济阳郡王下了马车,夺过宫灯提着,站在巷子前方。 雨已经停了,灯火照出郡王铁青的脸,脸颊上两团肥肉随着嘴角一起往下耷拉。 前头一户人家出来倒水,见济阳郡王白胖高大,横眉怒目,身后站着打手似的一群人,当即吓得一个哆嗦,水也不敢倒了,掉头关门,躲在了门后,大气不敢喘。 济阳郡王扭头问随从:“哪一间?” 随从低声答道:“门外有槐树的那一家。” 济阳郡王迈步便往里走。 他这个郡王,还是先帝在时所封,出阁之后,本应加为亲王,先帝却说他性子冲动,若是加为亲王,便要就藩,还是放在京中管束为好,因此一直未曾加封亲王。 如今他年纪渐长,长子也已经大了,他若不为亲王,子孙便不能封嗣王,甚至不能封公,只能承荫入仕。 今日他哭动陛下,加他为亲王,加长子为公,于国家社稷丝毫无损,却又被邬瑾搅合了! 邬瑾说什么“出阁时先帝未曾封王,再封王必须历任年深,齿德稍尊,方特封以王爵”,又说“郡王若遽封为王,兼两镇,加司空,难以服众”,再说“廉车节钺,以序而迁,可先加为嗣王”,简直放屁! 无非就是因为亲王的封地和禄米太多! 国朝不是他邬瑾的,是他们赵家的天下,用不着姓邬的省钱! 他越想越气,必须让邬瑾尝一尝他的手段,大步流星走到槐树下,他踹开那扇小门,一声令下,让人将这屋子从里到外砸个稀烂! 院中空荡荡,随从们直奔屋中,点起灯火,扬手便砸,已经睡下的老仆人匆匆出来,连喝带问,结果挨了济阳郡王一个大嘴巴,摔出去三步,嘴里牙齿都打脱了两个,当即捂着嘴,要往外爬,却叫一位随从揪了起来,拎到济阳郡王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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