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卿放下茶盏:“我要查济阳郡王罪证一事,不能兼顾,你们议定后,我再来。” 说罢,他迫不及待起身,拱手告辞。 他的时间,远比三日之内审讯邬瑾要紧迫——他必须在皇帝还顾不上济阳郡王时,坐实罪证,不辜负邬瑾一番苦心,借机剜去宗亲这一块毒瘤。 若是等陛下清闲下来,此事就难办了。 邬瑾的谏言振聋发聩,可终究是落入泥沼中,清正与否,全在君父一念之间。 皇帝与宗亲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皇帝一方面想要借刀徐徐图之,一方面又不愿和宗亲离心,等济阳郡王哭求到皇帝面前,这些罪证又会不了了之。 他大步流星走出御史台,轿夫抬出轿子,压下轿杆,随从撩起帘子,请他上轿,他迈过轿杆,正要弯腰,忽见前方一人,身穿绿色官袍,疾步前行。 他见那穿绿袍的似乎是指证莫聆风的翰林院侍讲,不由驻足,身边忽然走过几个身穿斓衫的学子,迎面走向祁畅,几人交头接耳,相遇之时,其中一人直唾其面,劈手将小报丢至祁畅身前,大骂:“小人!” 祁畅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暴怒伸手,要揪住这学子,学子们却已经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他恨恨擦去脸上唾沫,抬脚踩上小报,用劲一碾,迈步走开,走出去三四步,又走回来,拾起小报,撕成几条,走到墙角旁避火缸旁,将小报扔进水里。 杨少卿暗暗摇头,钻进轿子里,赶去大理寺。 他走后,邱尚书也回去找幕僚商议,傅严呆在御史台值房里转悠,一直想不出好法子,午饭也因有心事,只吃了几口。 秋冬之日的太阳不能持久,午时一过,天色转阴,御史台门开北开,天阴之后,更添一层郁色。 傅严毫无头绪,坐在屋中烤火,直到未时,才从案上拿过小报,吩咐两个监察跟上,进了御史台狱。 邬瑾关在第一间,傅严站到门口,负手而立,脸卡在两根栅栏之间往里看,见邬瑾趴在地上,衣裳褪去,后腰、臀腿处血肉模糊,狱吏也怕他死在牢里,粗糙洒上一层金疮药。 邬瑾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睫毛也不颤动,唇上有牙痕和血迹,无知无觉。 傅严问狱吏:“没醒过?” 狱吏连忙上前回话:“哼都没哼一声,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傅严摇头:“没有旨意,不要善做主张。” 看过后,他继续往里走,路过贺峰时,贺峰盘腿而坐,闭目养神,路过小窦时,小窦抬头轻笑,似是嘲讽,又似乎只是心情好。 傅严对这一笑不加理会,一直走到精舍外。 精舍门扇紧闭,一个狱吏守在门口,见傅严前来,便上前行礼,傅严摆手,走上前去,叩门问道:“莫将军,休息的可好?” 精舍中传出来莫聆风一如往常的声音:“好。”
第309章 狱中 精舍门开。 傅严一抬眼,便看到莫聆风坐在佛像前方太师椅中,两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如电,射向傅严。 虽是囚徒,却无困窘姿态。 被这双凤眼看的心头一跳,迈步进去时,天光更暗两分,精舍里也随之一暗,佛像上有了大片阴影,像是地狱鬼魅伸出爪子,遮住了佛眼。 莫聆风的面目和佛像如出一辙,阴沉沉,森森然,盯着他,似乎要生啖其血肉。 傅严惊的汗毛倒立,负在身后的手用力一攥小报,脚步也随之一顿,然后打了个喷嚏。 他扭头吩咐狱吏:“升个火盆进来。” 精舍难见天日,比屋外还要冷。 再次往里走,他这才发现游牧卿躺在须弥座上,四仰八叉睡着,见到有人进来,才拖泥带水爬起来,走到莫聆风身边,站定后,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肚子发出一声长鸣。 “将军,”游牧卿摸着肚子,眼睛看着傅严,“御史台狱不管食水,不如请旨,去大理寺或是刑部吧。” 傅严“哎呀”一声,将手中小报卷成一卷,用力敲在一名监察头上,骂道:“我不在,怎么连食水都忘了?还不快去办!” 监察受了微不足道的一击,口中连连认罪,跑出去备茶饭,另一名监察走到油灯旁,抽出火折,吹出火星,凑到灯芯前点亮。 一个狱吏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茶盏进来,放到莫聆风身侧小几上,游牧卿伸手去端茶盏,烫的一抖,收回手捏住耳垂,片刻后忍烫端起来,“呼呼”吹了两口,嘴嘬到碗边喝吸溜一口,发出一声响亮喟叹。 他与莫聆风,自昨日入狱后,便水米未沾。 莫聆风却不着急。 傅严惺惺作态,要断她食水,逼她露出狼狈之相,她却不如他所愿,伸出手指,轻描淡写地拨弄茶盏上方白气。 “大理寺和刑部此时也不得空,”傅严坐到须弥座上,石头座子凉,他屁股刚挨上去,就抬了起来,坐回太师椅中,“陛下令三司会审邬学士。” 他递小报给监察:“给莫将军看看。” 监察接在手里,走过去正要交给莫聆风,游牧卿先伸手夺过去,展开扫了一眼,没有异状,才给莫聆风。 莫聆风看了一眼,立刻从中看到了浓浓血腥味气。 死谏、廷杖三十六。 她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火盆悄然搬进来,放在前方烘着她的腿,她顺手将小报扔进火堆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下半盏。 “看来傅中丞不仅要问询我通敌一事,还要多加一件指示邬学士攻歼陛下,以乱朝纲了。” 傅严笑了笑,笑过之后,看到监察提着食盒进来,摆手道:“莫将军先吃饭,问询一事,不急。” 他退到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腹部,去看莫聆风一举一动。 饭菜简陋,是八个匆匆蒸热的蒸饼,两碟咸菜,莫聆风扫了一眼:“傅中丞,有沙糖吗?” 傅严扭头看监查:“取沙糖来。” 监查一股风似的刮了出去,又刮回来,气喘吁吁,带来一小碗沙糖。 在这期间,游牧卿狼吞虎咽,两口一个蒸饼,见缝插针吃一筷子咸菜,风卷残云,吃掉五个蒸饼和一碟半咸菜,齁的把茶水一饮而尽。 沙糖放到桌上,他顺势捏起来一点丢进嘴里,随后舔了舔手指。 傅严看完矮小饕餮进食,再看莫聆风,莫聆风吃的八风不动,拿蒸饼蘸沙糖吃,吃完一个,喝两口茶,再吃一个。 傅严看着,没能从莫聆风身上看到慌乱和破绽,反倒没出息的看出了口水,悄悄咽下一大口唾沫,一时岔气,让口水呛的猛咳起来。 他连忙掩面起身,故作镇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咳,走出狱房,外面寒风吹的“扑啦啦”作响,越发吹的他对蒸饼蘸沙糖垂涎三尺。 回到前堂值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食欲,眯起眼睛,认为还是得从邬瑾身上着手。 邬瑾有父母兄弟,他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怕牵连他的家人? 只是他的家人远在宽州,要如何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他? 一边想,他一边走出御史台,看了看发青的天色,吩咐随从:“备轿,去王府。” 夜色一点点侵吞天光,御史台早早挂起灯笼,等到灯火也无法驱散胶着的暗夜时,莫聆风在精舍中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声道:“武德司的人在不在?” “不在。” “刀。” 游牧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尖刀,解开刀锋上缠绕的白色细布,将刀交给莫聆风——他只是这场阴谋中不起眼的角色,藏一把刀,不在话下。 莫聆风接在手中,轻轻一晃,刀锋立刻发出清越孤冷之声,刀刃上,映着她半截脸孔,略一动,面庞随之扭动、拉长、模糊,化作怪异光影。 她将尖刀插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小报已经在火盆里化作灰烬,但她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报上邬瑾,凭一己之力,所向披靡,劈开了国朝的伪善面目,也免她在御史台中受辱——此时她本应该在受刑,邬瑾的奏本,让朝局变得莫测起来,御史台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赵世恒,不是祁畅,他有浩然之气,有风骨,有气节,有自己的道。 她要去看看这个人,如同她穿越暴风雪那一次。 游牧卿打开精舍门,外面守着两个狱吏,昏昏沉沉,哈欠连天,听到门响,连忙抖擞精神,左手按住腰侧佩刀,右手按住刀柄。 “将军要净手,”游牧卿走出来,打个哈欠,“劳烦二位关门。” 莫聆风是女子,他是男子,回避已不是第一次,狱吏并未多想,两人齐齐转身,一人勾住一个铜环,正要将门扇拉上,脖颈后方忽然一痛,随后两眼发黑,软倒在地。 莫聆风走出来,内心急迫,一脚踩在狱吏手上,走入灯火摇晃的甬道。 她来时,御史台狱还空荡着,只有阴暗气味,不过一个日夜,甬道里就蓄积起腥气,混合着刺鼻药味,另有便溺之气,藏在这二者之中,让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潮湿之气也阵阵往上涌,细如牛毛,跗骨蚀髓。
第310章 伤重 莫聆风急急往前,目光飞快掠过一间间牢房,一个狱吏正对着马桶撒尿,水声“哗哗”作响,游牧卿悄声过去,一记手刀落在此人后脖颈处。 这位狱吏险些一头栽进马桶里,游牧卿拎着他衣襟,将他甩进角落。 整个御史台狱内,便只有这三个狱吏。 此处守卫向来宽松,只因官员入狱,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家人、宗族,从来只有自尽者,没有越狱者。 莫聆风两袖生风,走的飞快,游牧卿在她身前亦是疾步前行,两人衣袖猎猎作响,壁上油灯灯火也晃动不止。 两人走到小窦牢门前,小窦见到莫聆风,飞快奔至门边,两手抓住木栅栏,激动道:“将军,走?” 游牧卿百忙之中,抽空对他翻个白眼:“老实呆着!” 小窦瘪嘴,奋力把脑袋卡在栅栏之间,眼巴巴望着莫聆风,贺峰听到动静,从干草上翻了个身,悄悄睁眼一看,就见游牧卿撬开邬瑾牢门,莫聆风一脚迈了进去。 莫聆风目光落到邬瑾身上。 邬瑾躺在地上,没有醒过,一件鹤氅皱成一团,像是被人随手一抛,掉落在邬瑾身上。 鹤氅干净柔软,并非狱吏所有,只有贺峰牢房中多了几样用具,应该是家人送进来的,他费力抛到了邬瑾身上。 她走到贺峰牢边,拱手一揖:“多谢鹤氅。” 贺峰双目紧闭,卧倒在地,不言语,当做没有看到莫聆风。 坐到牢里,他心里反倒清净了,无论外面如何沸反盈天,风都吹不进御史台狱。 况且邬瑾可怜,他装聋作哑,就可以活人性命,有何不可。 莫聆风要的便是这份沉默,她回到邬瑾身边,蹲身揭开鹤氅一角,去看邬瑾身上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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