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于人后之时,他面上一向冷硬,瞧不出是喜是怒,底下人只管小心伺候,哪个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来。 小厮已经打起了轿帘,这边却远远瞧着武都王也步出了府门之外。 “王爷,咱们还是去彤门外?有新来的唱曲儿,说是送到门子上也成的。” 武都王摸摸鼻子,对这事忽而提不起兴趣,细想似乎也没什么趣致,这会儿说不上来是想要如何,脑袋里那句“是小女认错了人”来来回回的晃荡。 “五王——” 独孤及信的轿子正经过,那洞开的小窗里显出那人沉郁的侧颜,“五王若是不能守着朗越过日子,我看今后孑然一人也不是坏事。” 又是这个阴阳怪气的独孤及信,怎么哪里都有他,若不是自己打不赢他,真想撕了他的嘴。 五王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朗越,在你府上可好?” “五王心思若是能收回来,朗越便再好也不过了。” 他说完也不等武都王回话,落了帘子便叫走了。 云枝在车上来来回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忽而见马车又路过独孤氏家宅,想起一早端端见此地异样的举动,不由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这会儿阿娘同姨母坐到了一处,车上只自己,妃令和端端。她便指了指那府门去问端端,“这里是谁的宅邸,你晓不晓得?” 端端随着马车的步子,左右摇着身子玩儿,并未及时给云枝回复。云枝也不催他,耐心等她想要说了,却见她摇了摇头。 “那,今日除了你殴打的那人,后面来得人你认不认得?” 她大概想到今日打人打得痛快,一听便直乐,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随之也是摇头。 他们自然不可能是互相认得的。 到底是她多心了,端端同独孤及信可是血海深仇,怎可能有什么牵扯,不然这独孤及信的心思便太深沉可怖了。 那厢独孤及信才落了轿,府上小厮便来禀报,“娘子在偏殿侯您多时了。” 独孤及信冷冷回一句,“知道了。” 独孤朗越是他此次进京一道带来的,独孤家的意思是想让她从秦王府上出嫁,暗戳戳又借他的势头罢了。 他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二王想要借着姻亲将自己牢牢绑到他的利益集团里,那他便给他这个由头。总归独孤氏不缺孩子,朗越也罢星越也罢,他要哪个独孤氏便会送来哪个。 “阿兄回来的这样晚,是躲着我不成?” 独孤朗越白日里才瞧了从临南送来得嫁衣,大红喜服的云肩上坠着五十颗南湖的珍珠,颗颗都有小指大小,算得上是价值百金了。 “想说什么趁早说。” 独孤及信对着这个异母妹妹并没有多少耐心。 “我喜服上的珠子忒小器,才那么点大,离远了看还以为是衣裳上面的线头。独孤氏如今气派,这么着,叫京里的贵女们都小瞧了我。” 独孤氏如今气派? 独孤及信听了心中只想发笑,独孤氏何曾气派过,一个破落的偏远小族,进不得入京,退又攻不下南地,倒成了她嘴里的贵族了。 若不是他还姓“独孤”,若不是朗越如今还有些用处,独孤氏是死是活同他何干。 倒是不知,多年前不惜毁了侄女清誉,也要栽赃自己的继母,如何能教女儿说出“独孤氏如今气派”这几个字的。 他隐忍多年,如今已很不轻易动怒,“你想如何?” “阿爷说你这里有缇壶的三十颗大珍珠,匀上二十给我,安在那云肩上也好左右互衬。” 独孤及信轻蔑一笑,“缇壶珍珠?” 可知那珍珠是阿娘当年心爱之物,若不是他交由舅舅代为保管,许已经同旁的东西一道,都填了独孤氏的窟窿了吧。
第14章 “如何,阿兄既然选了我同武都王联姻,竟连像样的珠宝都不舍给我一件么?” 朗越骄矜的朝他一瞥,“阿兄最好还是莫要小气,毕竟独孤氏的荣光,须得你我二人一道来扛。” 他将手中帕子随手丢到茶案之上,仿佛丢了一件垃圾,“那便换了星越来嫁,明日便安排你回临南。” 朗越抖了抖眉,“阿兄忘了,我这婚事是经官家首肯的。” “这个好说”,独孤及信瞧着她的目光只剩残忍,“今日你聋了,哑了,少了胳膊或是折了腿,明日官家自然不会逼着武都王娶你。” “如何?” 朗越闻言打个冷战,到底不信他会如此残害骨肉至亲,“你这般蛇蝎心肠,列祖列宗可瞧着的,难道不怕死后进不得独孤家的祖坟,下阿鼻地狱么?” “独孤家的祖坟?” 仿佛听到了天下第一好笑之事,“独孤家百十年来只出了我这一个有出息的,这样的祖坟,不进也罢。” 他也没兴趣再同她纠缠,起身步出门外,“独孤家的荣光你同我一道来扛,你也配?” 随侍在门外候着他回房,见他突然住了足,“去信临南,大婚日那刁婆不许出现,若是她偷偷来京,进了彤门便砍了她双足来见我。” 随侍应了一声,朗越这才明白他口中所说“刁婆”是哪一位,“我阿娘是阿爷明媒正娶,纵然你如今贵为秦王,在独孤家也得喊她一声阿娘……” “再多说一句,便拔了她的舌头。” 他甚至懒得回头再去应她,只同随侍吩咐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独孤朗越以为他不过是恫吓自己,正要再开口叫骂,那侍从已经抽刀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扒开她的嘴巴。” 朗越也不知自己嘴里被填了什么东西进来,只觉得自己的嘴巴闭不合上,涎水控制不住地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丫头们吓得瑟瑟发抖,只一个贴心的赶忙跪倒在地,哀求几人放过小娘子,“娘子知错的,娘子知错了,各位将军放了娘子吧……” 朗越也囫囵吞地不住点头,她在家中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叫几个臭男人扒开嘴巴,简直是奇耻大辱。 几人好歹松了手,“娘子好好地,须知咱们不是善性人,有的是手段叫你老实。” 这人是一直跟在独孤及信身边的,朗越甚至在临南见过他,名字唤作洪四海,是个响当当的狠角色,是真的会拔舌挖眼,油炸滚钉。 朗越哭到哽咽,那怨气未消却不敢再造次。 “咱们王爷不一定下阿鼻地狱,但若是娘子再想不开,倒是能体验一把不得超生的滋味。” 洪四海说着收回长刀,半点情面都不曾留,看她像是看着一摊肉,踅身出了门去。 朗越跪在地心半晌,好歹借着丫头的力重新立了起来,“去给阿爷说,就说独孤及信疯了,要拔我的舌头,还要砍阿娘的脚,让他速速来京给我评理!” 这边洪四海同手下交代了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复命。进门见秦王已经漱洗完毕,发间还有雾气攀升,正披了件干净的外袍在案前坐着,手里还捧着今日军中奏报。 寝殿挑高比寻常屋子要高些,因秦王身形高大,才特地选了这间屋子,洪四海抬眼望去只看见殿内暗漆漆又无边际的景深,独独秦王周身点着一盏油灯,叫他的身影更显得寂寥落寞。 奈何秦王不喜灯火通明,不然要他说来,自然是光明敞亮才为适宜。 “王爷——” “说。” 洪四海近前回话,“都安折冲府都尉与人当街冲突,打死了都安刺史之侄——高苍。” 他一声轻笑,“折冲府兵与刺史两相制衡,本就互不想让,这平衡打破,都安刺史恐怕不会饶他。” 秦王目光追向窗外远处,“可做得干净?” “是。” 独孤及信不由想起今日戚如敏那鄙夷的神色,不由吐出一句,“想要叫戚大人就范的法子,倒也不算少。” 宜都带着妃令正在宜园里,瞧着小厮剪梨树的枝子,“时间过得这样快,明日你们竟要回都安去了。” 妃令也觉得仍旧未玩够,“年后阿姊来都安找我可好,我带你去看都安小戏,唱痴男怨女或是天赐良缘,缠缠绵绵的可有意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忽而听到远处前厅一声痛哭,吓了两人一跳,“——是我阿娘。” 妃令丢了手里的梨树枝,几步跑到阿娘身边。 “——阿娘。” 宜都看着姨母一只手里捏着一封书信,另一只手不住的捶着胸口,“这是要我的命啊。” 她看一眼自己阿娘,“这是怎么了?” 大娘子忙着招呼人去找戚如敏回来,“你姨夫出事了……”
第15章 妃令将书信拿来仔细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哭,“阿爷打死了人?怎么会呢,阿爷一向是很谨慎胆小的,连杀鸡都不敢看。” 这非小事,宜都瞧着阿娘,“此事会如何判罚?只是失手的话,应当会酌情审理的吧。” 大娘子一时也无章法,“等你阿爷回来说。” 宜都想了想,招手将丫头唤了过来,“你到刑部去找右侍郎王舒温,叫他下值之后务必到咱们府上一趟。” 王舒温同阿爷有师徒情分,又熟知乾朝律法,此事找他帮忙再合适不过。 戚如敏知晓此事马不停蹄赶回府上,一回府便见妃令母女已哭成一片,好歹叫大娘子将人劝住,又听云枝已到刑部去寻了王舒温来,这会儿便先安排人手,先去都安打探情况。 待众人坐定,已是傍晚时分。 王舒温问明情况,也是眉头紧皱,“照以往来看,应是脊杖十,流刑两千五百里,役两年。若无意外,期满可再回折冲府。” “流刑两千五百里?” 流放到那偏远军营之中做苦役,多少人惨死营中,莫说再回折冲府这些后话了。 宜都看姨母已然没了指望的模样,赶忙又问,“那流放之地会是哪里?” “应当就是临南以南的两处边营,那边刚收复不久,正是缺人之时,如今大部分犯人都送去了那里,一面戍边一面建城。” 王舒温又道,“都安同临南相临,甘都尉又在军中任职多年,不知在临南军中可有人脉?” 甘家娘子却说没有,“两地只是看起来临近,实际临南面积极大。临南偏远,只独孤氏一族百年来在此地驻守,几乎都是他府上人马,咱们跟独孤氏从未有过来往。” 听到独孤氏的名讳,众人皆是一默。 “那都安司马似乎也姓独孤,一向与刺史交好,不知是不是出自临南独孤氏。” 刺史若有意磋磨姨夫,同那司马联系起来,再经司马独孤氏运作,岂不要在临南给姨夫好看! 云枝心下一惊,望向阿爷时见他也是眉头紧锁。 “先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天底下也不只这一个独孤氏,或也未必就送到临南去,不是还有崖州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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