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牙行那边随口提起这孩子的身世,是虚是实还不保险。大娘子方才正安排着人去调查,这会儿也凑过来问,“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她并不回话,只顾吃得小脸上沾满腻人的汁水,大娘子便捏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以后跟着婶子好不好,有很多的大梨吃。” 她打定主意似的,一直不应声,只管吃着自己的。 大娘子也不为难她,抚了抚她乌黑的发,“先叫你端端吧,这么好的小娘子,以后定也能端端正正立于人前。” 宜都夸这名字取得好,“这个字好,有正气,阿爷听了也定会喜欢。” 大娘子去拉她的手,“跟着婶娘去洗漱好不好?换件时兴的小褂,穿你宜都阿姊的新衣裳。” 端端被拉得一个趔趄,她很是着急,昂着脖子去找宜都,又将身子拗成一个小弯,呀呀的喊着。 大娘子颇为意外,含着身子蹲下来问她,“叫宜都阿姊跟着才成么?” 她身子向宜都那边倒,那意思不言而喻,在戚府之中她只跟着宜都一个人。 宜都也觉得二人投缘,想必是方才她主动表示要留下她,叫端端信任上她,“阿娘,就叫端端跟着我吧,我来教她。” 妃令立刻也站直了身子,“我也能教她。” 原以为端端既瘦又小,恐怕是个柔弱的。当日夜晚,宜都叫丫头给她打了热水沐浴,端端不喜欢旁人围着她,两手将盛满水的木桶接过,居然能一手拎起一只,而后抬脚将丫头关在门外,不许他们进来。 妃令可不管她一个后来的小丫头喜不喜欢,她必须是得跟着宜都一起的。 两人便这么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会儿的功夫,端端已将浴桶放满了水。 “阿姊,我晨起那会儿便想说得,你瞧端端的行为样子,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啊?” 妃令压低了声音的对着宜都说道,“似乎脑子不太对。” 宜都自然也觉察到了,方才还同阿娘还有刚下了值的阿爷说起过,端端不愿与人沟通,对旁人问话毫无反应,可分明也不是听不懂的模样,仿佛要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挣扎…… 这该不会,就是端端娘舅将她抛弃的缘由吧。 一个并不正常的小娘子,在她家人眼中显然是个累赘,然而频频被人抛弃,也叫她对头一次见面的宜都生出无限好感,单是因为宜都无来由释放的善意。 “我阿娘派了人出去查证过,找到了当时接生唐家小娘子的产婆和曾带过她的婆子,说她在娘胎便有不足,生下来五月便察觉生长较寻常婴孩儿缓慢,后来唐家人为了掩盖她是个痴儿的秘密,便很少再让她出来玩耍了。” 两人同时看向端端,这丫头坐在浴桶中,正活泼的玩着水花。 之前的岁月里,没了唐家人的护佑,也不知她在外受了多少罪。 “怪不得,连姨夫都不知晓唐家有这样一位小娘子,原是叫人藏起来了,真是可怜。” 妃令随意想着,若是将她关在院中十来年不许出去,恐怕一早便憋死了,端端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娘子。 宜都叫人来又添了些热水,一边学着阿娘的手法,替端端洗起她的长发来。 端端的头发生得好,同宜都和妃令仔细打理过的头发无异,既亮泽又乌黑,若是没有这不足之症,再叫唐家仔细养到这般大小,该是多招人疼惜的小娘子。 只可惜…… 宜都一边为她篦着头,一边同她说着话,端端也从不回应,只管舀水玩儿。 偶尔她调皮倒向一边,宜都便扯到她的长发,她也不恼,依旧玩得不亦乐乎。 这几日里,端端倒是对戚府逐渐熟悉起来,胆子也更大了些。有时夜里从自己榻上爬起来,摸黑凑到宜都身边,脑袋放在榻上,身子在地上坐着,就这么沉沉睡去,倒是不嫌弃这姿势难受。 宜都揉着眼角,“端端,咱们今日穿好看的新衣裳,去吃席去。” 端端对“新衣裳”三个字略有些反应,点着头不知是哼唧着什么,总之不是讨厌的模样。 今日表姐成婚,阿娘和姨母一早要过去帮忙,可不能偷懒还耽误大人的时间,否则要叫人嫌弃的。 妃令这会儿还没睡醒,是硬被她阿娘叫起来的,这会儿旁若无人的在马车上呼呼大睡,东边靠一下,西边靠一下,时不时还咂咂嘴,不知多受用。 天还未亮透,迷迷蒙蒙的,宜都指给两个睡的糊涂的小妹们瞧,“那边便是南市,隐约还能听见叫卖声不是?” 这一忙,便忙到了下午。 送嫁的队伍老长,宜都跟妃令将端端看的紧,生怕一个没注意便落下她,岂知端端比二人还警觉,攥着宜都的袖子一下都未分开过。 好在表姐要嫁得这户人家并不远,未出京城也便罢了,连宏图街都不曾离开,只是一个住在头,一个住在尾。那队伍便绕着几条繁华街市兜了兜圈子。 端端忽然“嗯嗯”指了指一旁朱红的大门。 宜都吓了一跳,赶忙将她的小手裹进自己手中,“怎的了,瞧见那门口的小狗了不是,你也喜欢?” 她紧张起来,怕阿娘觉得端端同那人有什么牵扯。 端端也不回复,“哦,嗯”了半天,这队伍总算行过这片地方。 这块地方宜都也不陌生,是那独孤氏在京中的旧宅,莫看小小的门户,仿佛并不显山露水的模样。 可那如今权势滔天的秦王正是住在这里。宜都从前甚至还在这里小住过几日,里头一花一木她都看过摸过。 倒是听说,南淳的秦王府还未落成,秦王一时半会儿不得搬迁,最近还在这儿守着。 也不知他还要在京中待多久。 她这么想着,忽而想起阿爷叮嘱,笑自己怎得又犯了老毛病。人家分明并不想要同自己有牵连,阿爷阿娘也不喜她同秦王来往,总想他做什么。 礼成,主家便来安排几个小娘子到前入席。妃令一早叫她阿娘叫去了,端端便守着宜都半分不肯移动。 这会儿引路的丫头将人往那水榭后面带,怎么瞧着都不太对劲。
第11章 “这园子的景致不错,虽比之宜园略小了一些,胜在位置更好,近山近水,水系瞧着极清澈活泼,整个园子都更有生气了。” 宜都给端端指了指一旁流动着的小溪,那里的锦鲤正聚在一堆儿抢食,“那儿有好几尾素色的光无地,你瞧着好不好?” 端端对锦鲤不感兴趣,倒是瞧着宜都正要下台阶,那台阶造得长了些,她早早瞧着不妥,自己便先跳了下去,而后伸手去扶着宜都下来。 宜都惊诧于端端的细致,她自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不知什么时候就做出件叫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宜都突然想到可以教她什么。 “你可识字?” 从前的唐家家学可是颇有名气的,端端这模样自然不能同着旁人一起进学,不过若是有人指点,她从前识字应当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端端动手学习的能力颇强,宜都自认自己可打理不好自己的头发,可端端自己便能梳得有模有样。方才只看了一遍新妇那复杂的妆发,她立刻便能上手,给几个凑趣儿的小姐妹们盘相似的头,那样子已经有七八分相像了。 宜都专注瞧着端端,仿佛她身上带着的诸般秘密,都叫她觉得值得发掘和探索。 她注意力都在端端身上,不觉绕过那水榭之后…… “戚娘子,近来可好?” 宜都顿了顿脚步,扭身向后看去,一会儿功夫这天已尽数暗了下来,却在无人处听到个男人的声音,实在有些古怪。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似乎是从前认识之人。 “你是?” 光线蒙昧,池水旁到夜里添上了几分雾气,倒更叫人瞧不真切了。 宜都上前几步探身去看,倒确实是个熟人。 他身边随着两近身侍卫,只穿了件不大显眼的暗红色圆领窄袖袍衫,越发隐在暗夜之中,正抱胸站在台阶之下,“小娘子才退了小王的礼,小王可是伤了好大的面子。” 他表情带着几许顽劣的恶意,“竟还不知小王是谁么?” 那武都王果然是他,他竟然也在宴请的宾客之中么,这般皇亲贵戚,应当十分惹眼才对,怎的半分未曾听到表姐提起。 “武都王殿下。” 云枝向他行了一礼,心中念着可不能同他纠缠,这可不是个讲道理的主,也不知一会儿还能不能寻到宾客那处,那丝竹之声似乎就在不远处的垂花门之外。 若是跑动起来,应当几步便能出得门去吧。 五王便摆出要上前同她小叙的架势,他示意随侍二人停在一旁,两个小娘子罢了,对他这般行军之人不足为惧。 云枝暗暗感受到一丝慌张,“殿下,我以为已同殿下已经说清了。” 他爽朗的露出两排牙齿,简直像捕食之中的野兽,遇到一只肥美的小兔一般,绕着云枝与端端兜起圈子来,却不理云枝的要撇清关联的问话,“小王近来无事,想起那句俗语,确然有几分道理。” “俗语?” 云枝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一来一往的对答,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未有这般煎熬过,这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已经有越凑越近之嫌。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他说着,看云枝只管凑到旁处去,并不搭他的话,便挑起云枝垂在身后一段披帛,居然轻蹙了下眉,“彤山的锦缎?” 这是安执白从妙芸家中带来的,彤山锦缎大部分都供给禁中,民间流传甚少,武都王能认得并不奇怪。 只是他眼神有些不对,怎的对这锦缎也感兴趣的模样。 “殿下若是无事,小女便先行一步。” “欸……” 他收回了手,又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 武都王自然不能这样轻易放了人走,他们不是都让自己离她远些么,二哥甚至向阿娘施压,可他们越是管教,五王越是不服。 他如今是不能主动提请侧妃,可若是小娘子心悦于他,外人谁还能管得了这事? “不急……” 武都王伸手拦她,几乎要同宜都肩膀贴在一起,他眼神温柔,一双桃花大眼眉目含情。 可对宜都来说,这般接触已然是大大的无礼。 她要武都王自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厢端端忽然使了力气将五王狠狠推去了一旁。 武都王笑容还在脸上挂着,到底也未料到,小小女子竟然有这般大的力气,简直像捶在自己胸口的两把重锤,他后退了五六步还未止住那力道,缓了口气竟然觉得腔子里隐隐作痛。 “偷袭么?” 他说话声音极轻,说完便眉尾上挑气极反笑,疼得他竟半天说不了下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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