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笔墨纸砚都有,还有一排书架,虽不熟悉这里,但也来过几回,知道她住的这间暖阁乃封重彦之前的卧房。 为何要腾出来给她,大抵也是觉得亏欠了她许多。 往日两位姑姑,做事时从不会同她搭话,今日却屡次三番地同她搭话。 用完了晚食,婉月把一碗燕窝捧到她跟前,“夫人刚让春素送来,嘱咐沈娘子趁热吃。” 沈明酥含笑道了谢。 天色一黑,连胜伺候她沐浴完,将其领到了床榻边,笑着同她道:“知道沈娘子要回来,省主还在病榻上便让人张罗收拾起了屋子,床上被褥和枕头的花色,都是省主自己挑的,说沈娘子喜欢花,特意选了这套绣着芍药的云锦。” 沈明酥瞧了瞧,依旧含笑点头。 连胜瞥了一眼屋外,窗外廊下似乎有灯火映来,见她往床上坐去,轻声道:“娘子,要不要再坐一会儿,省主快回来了......” 沈明酥理解她们。 如今封重彦看重她了,她自然也就成了府上的香饽饽,底下的奴才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将她晾着,尽可能地要哄她高兴。 这其中最能逗她开心的,便是撮合她与封重彦的感情。 但她并不喜欢。 连胜没察觉出她的神色,继续道:“奴婢适才让人煲了汤,上回省主的伤还未好利索,娘子.......” “姑姑。”沈明酥轻声打断,“我乏了。” 连胜一愣,床前燃了一盏罩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只见她微皱着眉,眉眼之间冷冷清清,已与以往那抹淡淡的落寞大不相同,确实有一抹倦色,忙道:“是奴婢没想周到,娘子先歇息。” 沈明酥本不想说,又怕还有下回,还是叫住了她,“我知道姑姑们的想法,想为我好,但以后不必同我说这些,往常你们是如此伺候我的,如今便一样,不用刻意来讨好我。”想了想索性挑明道:“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打算,我与你们省主之间并无情意,我不想,也不会去讨好他。” 夏季一到,蝉鸣声便不绝于耳。 白日里捉干净了,夜里又飞来。 屋内的说话声一落,耳边蝉鸣声愈发清晰,一双金丝绣云纹的筒靴,也被那话拦住了珠帘外,没再往前。 福安手里的灯笼还未灭,沾了一些闹市里的落花,斗胆抬头打量了一眼怵在那久久不动的主子。 灯火太暗,照得他一张脸也跟着没了血色,手里还攥着牛皮纸包着的酱牛肉,热气腾腾,沁人的香味时不时地钻进鼻尖。 午后接完沈娘子,省主便去了一趟省内。 匆匆处理完事务,傍晚回来,非得要去一趟闹市,买了这么一块牛肉,还同他提了一句,“这么多家卖幽州酱牛肉的,唯有这家正宗。” 福安再次低下头,不敢出声。 片刻后,屋内灭了灯,眼前一黑,只余了福安手里的灯笼,夜色更静了,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转过身。 — 沈明酥睡得早,翌日起来得也早,热了几日后,早上又有了阴雨。 见连胜撩起了东暖阁内的珠帘,西暖阁这边才有了动静。 两人同一个屋檐,虽不房间同榻,饭菜却在一块儿,沈明酥洗漱完出来,封重彦已经坐在了木几前,福安摆着早食。 见沈明酥出来了,封重彦一笑,“醒了?过来坐。” 沈明酥对他点头行了一礼,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 封重彦没让福安伺候,自己拿勺子替她盛了一碗粥,搁在她面前,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气色不错,轻声问:“昨夜歇得可好。” 沈明酥点头,“多谢封大人,挺好。” 从他离开沈家后,两人似乎还是头一回单独坐在一起用饭。 封重彦替她夹了不少菜肴,她跟前的小碟堆满了。 沈明酥早上吃的不多,没什么胃口,喝完一碗粥后,便搁下了筷子,却也知道礼仪,等着封重彦用完了,才跟着起身。 早朝的点已过,想必他今日不用上朝。 昨日自己那番相劝,月摇依旧执拗,不肯与她一道出宫,就算被赵佐凌逐出东宫,怕也不会轻易上门。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法子把人接过来。 正欲问,封重彦先道:“我去接人。” 沈明酥点头。 外面在落小雨,有凉风,气候一瞬反了寒,福安见他往外走,忽然道:“主子等等,外面风大,奴才先去拿件大氅。” 封重彦在门外檐下顿了脚步。 福安忙同连胜使了一个眼色。 往日都是福安伺候主子,如今不一样了,屋檐下多了一个女主人,这等子体贴人的细活儿,便不用他们来做。 连胜会意,转身取下一件春秋用的大氅。 沈明酥还立在门槛内,连胜走过去,脚步停在她身侧,手里的大氅轻轻地递了出去,却见其双手叠在腹前,并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目光寡淡,平静地瞧着屋外的阴雨,耳边的事和人,似是都与她无关。 连胜再次愣了神。 可有了昨夜沈明酥的那番话,连胜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封重彦身后,正要往他身上披,封重彦自己伸手接了过去。 有凉凉的斜雨飘入廊下,贴上他的手背,带了些微寒,心下空落落一片,封重彦回头,唇角抿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向屋内的人,“今日变天,多穿一些,要是无聊了,架上有医药书籍,可随意翻来看。” 说完转身上了长廊,一直到门外,手里的大氅到底是没往身上披,上了马车后,撂在了一边。 乔阳受了伤还在养着,这几日都是卫常风在外跑,严先生则当起了贴身侍卫。 知道他昨日已经把人接了回来,一上车便同他道:“那夜许临川也不知道给高安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对沈娘子下了死手,前段日子无论刑部怎么审,高安死也不张口,最后竟宁愿咬舌自尽,不过,以高安的态度来看,属下以为那块雲骨八成还在沈娘子手里。省主这般护下来,治标不治本,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从沈娘子那问出雲骨的下落,才能做好下一步打算。” 高安死了,还有第二个高安,只要那块雲骨还在沈娘子身上,她就永远不会安全。 这回是康王,维持住了封家和皇帝之间的平衡,下一回呢? 他莫非还要闯一次内宫。 “沈家恐怕压根儿就没有雲骨。”封重彦没去理会严先生的惊愕之色,不提这个,问他:“陛下昨夜可有去见过季阑松?” “陛下没去,凌墨尘去了。”严先生见他丝毫不意外,又道:“是皇帝让他去的。” 高安一死,封重彦那夜的‘疯癫’,谁不害怕?越是这时候,皇帝越离不得凌墨尘。 封重彦要做的,就是要砍掉皇帝所有想要培养起来的依附,只能靠着他封家。 “说了些什么。”封重彦又问。 “倒是滴水不漏,季阑松似乎一心想要扑死,大骂凌墨尘是赵帝的走狗,说出了当年对前朝小太子投毒的人就是赵帝,骂他是盗国贼,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更难听的严先生没往下说。 “凌墨尘什么反应。” “震怒,打了季阑松一巴掌,季阑松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想必是在求凌墨尘放弃他,不要做傻事。” 严先生道:“主子放心,御史台周大人那边属下已经嘱咐过了,不会露出任何风声,季阑松的这些言辞,务必会留到游街示众之日。”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明日天黑,把人转到刑部。”他得给凌墨尘一个出手的机会。 “属下明白。” 马车到了尚书省,封重彦并没有下车,同严先生道:“先生先先进去,我入宫接个人。” — 昨日封重彦同赵佐凌讨了人,赵佐凌当场便答应了,怕月摇不想出宫,还极力劝说她:“封先生待人亲和,沈娘子也是个好相处的主,今日先生特意向我讨了你去,必也是因阿月讨人喜欢,待阿月进了封府,封家定不会亏待你。” 月摇犹如当头一棒,没成想拒绝了沈明酥,却没能躲过封重彦。 她花了一年的功夫,好不容易爬到了东宫,眼见就要手刃仇人了,却一瞬成了泡影,心里是恨急了,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想错过机会。 一旦出宫,便再也没有了靠近仇人的机会。 她等不了了,等不到凌墨尘去完成他的计划,更等不了沈明酥所谓的‘伸冤’,她不要什么公道,她就要血债血偿。 她必须要动手了,不管那结果是什么,她轻声道:“多谢殿下厚爱,既是殿下所愿,奴婢又怎会拒绝,就让奴婢当完这最后一日的差罢。” 赵佐凌待下人一向温和,也很喜欢她的机灵,见她念及与自己的主仆情分,很是感激,当下应道:“好。” 午后赵佐凌却被太子妃一道叫上,去了太后的寝宫抄佛经,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白日里没有找到机会,夜里阿月便主动要求轮值。 端着茶水进去时,书案后却没人,心头一沉,正着急,赵佐凌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一个荷包,悄悄地朝她招手,“阿月,过来。” 夜里当值的不止她一个,殿外还守着两位宫女,阿月被他唤上前,正和心意。 “奴婢见天闷,给殿下调了一杯冷饮,殿下消......”手里的琉璃盏还没来得及搁下,便见赵佐凌把手里的荷包,递到了她跟前,和声道:“明日你就要走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这些都是我平日里存的,没有记过账,虽所剩不多,你拿在身上傍身,出去后好好跟着沈娘子,她定不会亏待你。” 沈月摇一愣。 浅蓝色的荷包,绣着几朵彩色的祥云,荷包被熏香熏过,幽幽一缕淡香,似是百合,又似是郁金。 沈月摇被那香气忽然晃了神,忘了反应。 愣住的功夫,姚永出来了,催了一声,“殿下,水备好了。” 赵佐凌忙把荷包塞在了她手里,“天色晚了,阿月不必再伺候,饮子阿月留着用。” 久握笔杆子的手指,极为修长,骨节根根分明,从她掌心内划过,温度渐渐灼热,被饮子冰得早就寒凉的手指彷佛都染了一层暖意,微微一颤。 “你叫什么名字。” “阿月。” “好听。”他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茶具坏了便坏了,阿月起来,不必紧张。” 那片刻的犹豫,像是一头藏匿在暗处的巨兽,影子刚冒出来,便让她生出了莫大的恐慌,一个机灵回过神,案前已经没了人。 — 翌日一早,姚永便将她的身契调了出来。 知道她要走,宫女们个个都觉得惊奇。 “这才进宫一年,就能出去了,当真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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