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也和成祖一般……不仁德么? “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嘛……”她小声咕哝,“没什么别的意思。” 杨世醒对此置之一笑,没有多言,只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最主要的原因不在于此处。西北大地虽然广袤,但很贫瘠,有一半都是荒漠,纵使得了地也难以开垦,养活不了多少人。” “最好的耕地在江州和崖州一带,要不然怎么说鱼米之乡呢?可那些地方早就是我们的地盘了,再往南就是海,我们即使有掠夺之心也无处可往,总不能让百姓在海里种地。” 阮问颖在心里默默接话,不能种地,但能打渔啊。 当然,她也就是想想,种地和打渔哪个更能使百姓温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她此刻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很捧场地装作什么都不懂,询问了出来。 毕竟对方都冒着得罪裴良信的风险带她来这里了,想必此次的兴民苑之行对他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她现在还看不出来是什么,但不妨碍她进行配合。 杨世醒看向她,微微一笑,神情里包含着满意和宠溺,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跟我来。”
第57章 他将来要继承大统,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 杨世醒把阮问颖带到了一处地方。 这里离田地不远, 铺陈开了几十来丈的稻穗,分南北二道,摆放得有些杂乱,但泾渭分明, 旁边蹲了四五名苑吏, 均在埋头挑拣着稻子。 阮问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约莫要挑拣上几十株的稻穗才选出一株, 而这些被选出来的稻穗颗粒都较为浑圆饱满, 结的穗子也比较大, 心里的猜测遂越发肯定。 看来,这些苑吏做的活计和花房里的花仆一样, 都是专门挑选良品, 进行二度乃至三度的培育。 品相越是好看的花朵,来年培育开出的花就会越美, 相应的, 这些颗粒饱满的稻穗在第二年种下去,也会迎来更大的丰收。 一亩寻常的稻田或许只能养活六口人, 但如果种出来的稻子穗粒都似这些被挑选出来的稻穗一般大, 就能养活八口、十口甚至十二口人了。 正当她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杨世醒走到其中的一名苑吏身旁,开口出声:“过了这么些日,挑选出合心意的株穗了没有?” 苑吏动作一顿,把戴着的斗笠往上抬了抬,仰起头, 露出一张微微有些发黑的面孔。 他看上去对杨世醒的到来并不吃惊, 细心地将手里尚未挑选好的稻穗放回地上, 起身行了一礼, 其余人在听到他的动静后也跟着行礼,四周一时有些纷乱。 杨世醒稳稳当当地受了,没有开口免礼的意思。 这不奇怪,他虽然在大多数时候平易近人,但不代表没有尊卑之分。他自小就是被教养着宫廷礼仪长大的,又身为嫡子,天家皇室的高傲气度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的时候,阮问颖都在想,他如此关怀民生,心系天下大事,到底是因为他本性悲悯,想要为万千子民谋福,还是因为他将来要继承大统,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 回想他方才的言语,皆字句精辟,如同旁观者的陈述,没有波澜,带着冷静的俯视,和她在提起二丫时的叹息不忍大相径庭,之所以会显得温和亲切,恐怕也是因为面对着她的缘故。 当然,只要别人不傻到惹恼他,他也不会太过冷脸待人。 比如此刻,他就像是在与旧友寒暄般,对她引荐那名苑吏,道对方姓杭,乃苑工主事,他先前带她所见的稻田一事都隶属对方管辖,又把她的身份和那人说了。 苑工主事为正六品,官职不算大,也不算小,且此人既然是由杨世醒特意引荐,想来定是有所过人之处,所以阮问颖很客气地见了礼:“问颖见过杭大人。” 对方也很客气地回了一礼:“姑娘多礼了,杭某万不敢当。” 接着看向杨世醒,恭谨问道:“不知殿下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杨世醒不答反问:“稻种的挑选进度如何了?” 在面对下位者时,他很少回答他人提出的疑问,不知道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轻慢不屑于如此,毕竟他在解答阮问颖的疑惑时还是很有耐心和热情的。 杭自生也不会没有眼色地追问,答道:“回禀殿下,目前下官已率人筛选稻苗三万六千余株,挑拣出来的总计有五百五十株,还有一半尚未挑选。” 杨世醒道:“今年似乎比往年快了些?” 杭自生露出一个笑容:“是,今年的年景好,加上去岁挑选出来的稻苗育种也好,所以长势较为喜人。倘若进展顺利,往后的稻苗会一年比一年好。” “话不必说得这么满,千百年来我们也不是头一遭干这活的,没道理让它在我们手里大变模样。”杨世醒依旧维持着冷静,慢条斯理地说话。 杭自生却继续笑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下官明白,只是古人从前用的法子和我们现在用的不同,装水的盆子都换了,这水自然也不会溢出来了。” 杨世醒看他一眼,唇角轻扯,似笑非笑:“你这是第几次对我说这话了?” “这……下官已经记不清了。”对方低头笑了一下,自我打趣,“毕竟下官实在是喜欢说这话……” 又紧接着道:“不过下官会谨记殿下之言,绝对不会让装水的容器从盆变成碗,辜负殿下的一番提拔之心。” 杨世醒不置可否,偏头看向阮问颖:“看你这迷迷糊糊的样子,是没有听懂我们的对话?” 阮问颖正在思索他二人话语的含义,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才道:“听懂了些,但还有一点没听懂,也没有弄明白。” 杨世醒道:“哪里不明白?” 这就是让她提问的意思了。她也不推脱,直言道:“你们是想把长势好、稻穗饱满的株苗挑出来,等到来年再种下去,让稻子长得更好、结得更多吗?”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法子,可是这样的法子又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那些农家们难道没有想到过吗?需要你们……特意来做这事?” 闻言,杭自生看向杨世醒,在得到了后者的首肯之后道:“姑娘所言,的确是下官在命人做着的事情,但此仅为其一。这其二么……” 他稍稍顿了顿:“不知姑娘可曾听闻过南水无盐女一案?” 阮问颖自然听说过,虽然这案子发生的年代有些久远,早在先帝一朝、她出生之前,但因此案实在离奇,被改编成了多个故事在坊间广为流传,所以她并不陌生。 讲的是南水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的品貌都是一绝,却生出了一个貌丑无盐的女儿。 不巧的是,妻子在怀胎之前曾遭山贼掳掠,虽然只隔了半日就被县令派人救了回来,但生下了如此一个女儿,难免会让他人生起一些想法。 丈夫由此想要休妻,其妻不从,言他若敢休离,便把他告上公堂。因此乃违律之举,不可以失贞为休妻之理,且她也并未失贞,孩子的的确确是他们的亲骨肉。 丈夫便退了一步,不休妻,只把婴孩丢弃,夫妻俩再养一个。妻子还是不肯,在多番争辩都无法让丈夫相信女儿是他亲生的之后,无奈步入公堂,希望县令能还她一个清白。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间的寻常矛盾他人尚不好多管,更何况是此等麻烦事体? 倘若是在从前,那还好办,滴血认亲便是,偏生百年前出了位神医,走南往北进行了数千次举试,破了这滴血认亲的法子。 道是父母兄弟姊妹等亲缘之间,确然血可相融,但素无往来的南北东西他人之间,也有十中三四的血可以相融,欲想明了亲缘关系,尚无确切之法,只能看长相模样来大致推定。 然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桩说不清也理不清的麻烦事情,县令受理了,接了诉状。 他命人将先前抓捕到的山贼从大牢里提出来,让丈夫抱着妻子生下的女儿与匪徒的长相一一对应,指出认为是婴孩父亲的人来。 丈夫指了三四个人,都是长相不好、乍一看与怀中婴儿有三分相似的,皆被县令的伶牙俐齿化解,什么“他乃吊梢眼,千金凤眸斜”、“此唇非彼唇”之类的话,说了一大通。 接着,县令又让画师画了夫妻二人的像,遮了一部分眉眼与婴孩的五官相较,最终得出结论,比起那帮山匪,婴儿的样貌更像夫妻。 只不过夫妻二人的眉眼自成一体,浓淡相宜,所以看起来舒适美观,而婴孩虽然继承了双亲的容貌,却是眉不对眼、鼻不对耳,看上去就貌若无盐了。 最后的结果,是县令拍板定案,婴儿为夫妻二人的亲生子,丈夫若要以此休妻,需将家财匀出三分,且签署和离书,不可予休书。 丈夫对这番说法将信将疑,勉强把孩子带回去养了。 然而家中老母对此纠缠不休,觉得儿媳不保贞节,诞下孽种,做主给儿子纳了一个妾,生下另外一名孙儿不说,还在一个午后将牙牙学语的女婴溺毙在了井里。 终致妻子疯狂,勒死婆母,剖开其腹,把那名妾生的孩子放入里面,丈夫循着婴孩哭声而来时,被血流成河的场景吓得直接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如同痴呆小儿,只会咿咿呀呀,还认了妻子为母。 此事一时在当地传为怪谈,众人闻之皆悚,道那丈夫是被溺死的女儿回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和谐美满的幸福之家,因为一场山匪之劫就此化成了泡影。 之后的事情更是越传越怪,有说那丈夫在七日后去世的,也有说那夫妻俩一起死在了一场水灾里的,还有说那县令夜半得魂入梦、受了女婴感谢的,总之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故事很离奇,也很引人入胜,但阮问颖不知道这和稻苗有什么关系,微一颔首,有些迟疑地道:“此案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它与这些稻苗有何相干?” 杭自生道:“姑娘既然知道此案,那想必也听闻过北海龙女案了。” 还别说,阮问颖真的听过。 与南水无盐女案相反,北海龙女案发生在北海的一户渔家,讲的是一对相貌粗犷的夫妻生下了一名肤白胜雪、眉眼精巧的婴儿。 而在妻子怀孕的前几个月里,丈夫曾经捕到过一尾金鳍鱼,根据当地的说法,此鱼为龙神化身,不可擅捞,于是丈夫就把它放了回去。 是以众人都道,妻子会生下这么一名雪玉雕琢的女儿,是因为海里的龙女来投胎报恩了,此女必将有大福气。 巧的是,时任当地知府的官员正是先前在南水受理了无盐女一案的县令,有好事者就此一事询问,如何证明那女婴乃是夫妻俩亲生的,被县令回了一句:“龙生九子尚有异,我等凡俗之人何以比肩仙神?君观林中千竹,可有一丝全同?”把对方准备用来戏谑的话全都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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