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绝然不能为谢家要求太多的。她的存在,已经是今上犯错的证明,如果她还要大张旗鼓地重振谢家的声名,那么和犯上找死没什么区别。 但她也并不希望再重回过去。如今只要死去的家人们可以恢复清名,不再是戴罪之臣,而活着的家人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那官员仿佛是已经猜到她的请求了,面上并不惊讶,只是道:“谢姑娘,这事是不成的。” 他虽温和地微笑着,但拒绝的话语却透露着坚定。 谢惜拢在袖中的手指微紧。她兀自定了定心神,道:“民女可否斗胆问一句理由。” 官员道“可以”,伸手指向一旁桌案上的一沓文书,向谢惜示意道:“谢姑娘,你看过这些,便会明白了。” 谢惜不解这理由为何如此麻烦,但还是站到桌前,伸手翻开了那些纸张。 纸张已有些年头,是当年办谢家案子时留下的卷宗。除了一些整理好的经过文书以外,还附有当初证明谢家通敌的罪证。 那上面说,东境军中本为谢家一言堂,但由于渐渐朝中调派,掺杂进许多别家将领,并隐隐要取代谢家人在高位将领的位置,所以谢家为保证自家人在军中的话语权,而暗生了不臣之心。 他们与海寇私自相通,达成盟约:海寇只不时来袭,犯而不攻,而谢家亦追而不打,表面防御。甚至于,他们为求真实,还约定好,小战之后便作大战,双方为求最低损失,由谢家告知对方一切的作战方式和部分海防情况。 谢惜看得荒谬,连连摇头。这分明就是杨家在做的事情,当年却居然这样全然地推给了谢家。 她放下文书,又去拿那些证据。她一张一张看,眼中的荒唐之色愈发浓烈。 那官员袖手站在一旁,神色并不急迫,也不开口催促,只等到她看完所有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方抬眼看向她。 谢惜的脑中一片混沌。 官员并不讶于她的失态,安静地等待她缓过神来。 谢惜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书信,其上是统帅谢添与海寇来往商量假战的具体内容,除却是他亲笔以外,最后还落了私章印信。字字句句,俱是通敌实情,千般万般地抵赖不得。 谢惜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强自压下心头的震颤,问道:“若是假的呢?民女的二叔身为统帅,身边的部下不少,更有杨家的反贼在侧。如果这封信,是有心之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偷用了他的私章,伪造了他通敌的证据呢?” 官员答道:“这次审问杨家人,他们已经供认不讳。杨家的部分将领借假战向海寇敛财,之后因价格没谈拢,和海寇起了争执,随后发现那些海寇做两头交易,还与谢家人有着联系。再加之那段时间,供给海寇的大箭也断了来源,他们为了防止海寇彻底投向谢家,说出他们的勾当,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借此事来控告谢家。” 他微顿片刻,等谢惜反应了一下,才继续道:“自然,这些供词全部有证据佐证,不曾有假。除此之外,谢添死前,已经承认了这些,亲笔写了认罪书。他的那些姓谢的亲信,也一一证实,每句话都有证据佐证。谢姑娘,后面这些,你是看过了的。” 是,她亲眼看过,都在这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二叔谢添,是朝中有名的儒将,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虽然常年不在上京,谢惜也与他见得不多,但他手写的大字一直挂在谢家一处厅堂。 谢惜等小辈幼年习字,常对着谢添那一幅字,甚至还临过谢添写的一本诗集。所以她对于谢添的字迹,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熟悉。 一个人写字,可以刻意改变字体,但用笔的痕迹,是难以轻易改变的。 就是因为这样,谢惜才如此难以接受。 因为她无法否认,手中这张明明白白写着通敌内容的信件,的的确确就是谢添的字迹。 所以,这就是她所求的原因。 不恢复谢家的名誉,是因为谢家本就有罪。杨家诚然不是什么举报反贼守护国境的功臣,但谢家也不是什么被无辜冤枉牵连的清白之臣。 这封信,应当原本要交给那些和东境军交战多年的海寇,但却被心怀鬼胎的杨家人不知如何截了下来,而后作为了指证谢家的证据。 这里的所有,不是全部定案的文书,但实际上,只是她如今看到的部分,就足以证明谢添是真的做了这些事了。 杨家人当初为了迅速摆脱自己的困境,需要用最快的手段扳倒谢家,没有什么是比谢家真实的罪行而更快更准更狠的办法了。 就因为真实,所以逃无可逃,辩无可辩。 官员打量她神色,见她长久沉默,不再开口,便知她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一时尚无法扭转心态。 他换了一种宽慰的语气,道:“谢姑娘,当初你逃了一死,按理说,这次是要一并处置的。但今上念你在此案有功,开恩许你免死,放你离开。谢姑娘,你是明理之人,既留得一命,便莫再多言了。如你接受,我便如此回过殿下。” 谢惜明白这句话未尽的言下之意。 她若识相,便该接受这个结果,保自己一条小命,不要再自不量力地强求更多。否则她身在此处,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死于当场。 即便她强求,其实也什么都要不回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官员又劝道:“谢姑娘,你尚年轻,日子还长着。以后离开上京,去找你的朋友们,余生好好过,无谓在此事上丢却性命。” 这次,谢惜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坦然地望着谢惜,却并没有多言。 去找你的朋友们。 所以,他们是知道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在,甚至于,知道就是谢愉。 谢愉是杨家妇,当初免于一死,如今又杳无音讯,是很容易被联想到的。 但他们没有提谢愉的名字,就是在变相地提醒谢惜。若她闭口,那她们都有活路,若她拼命,那她身后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谢惜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她自己可以拼命,但是她的姐姐、她的侄儿,无谓再为已死的家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低下头,沉声道:“我接受。”
第103章 在谢惜做出回答之后,官员请她稍待,而后自己出去面见太子。 此处离太子书房不远,也许他正等着这边的回话。不过多时,便有一内监入内,同谢惜道:“传殿下一句话,‘多谢姑娘配合此案’。谢姑娘,您可以离开了,这边请。” 谢惜不能确定这位太子究竟在想什么,确认着多问了一句道:“离开?” 内监道:“是,马车已经备好,姑娘可以走了。” 谢惜跟着内监出去,一路都在警惕戒备。她想自己若是上位者,遇到一个罪臣之后,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翻案与复仇,必然是要将来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总不能听对方几句乖巧的回答,就真的这么放了罢? 他真的相信吗? 谢惜一路安然无恙地走到马车旁,内侍立于一旁道:“小的就送姑娘到这里,姑娘请上车。” 谢惜依然不大相信,同内监回礼后,将信将疑踩上脚凳,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祝含之坐在里面,对着她轻轻一笑,用纤细的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难怪一路都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谢惜微顿一下,而后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登上了马车。 祝含之也不着急与她搭话,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听见出了东宫的动静,祝含之方开口寒暄道:“你在里面如何?” 谢惜道“还好”,问道:“祝当家怎么来了?” 祝含之笑道:“来给太子办事,叫他试试忠心。” 她生意能做这么好,一贯是有攀附太子的功劳,既然平白得了好处,自然要听太子的安排。 谢惜先前一直用繁记的身份活动,这次捅出这么大一桩事,太子难免要过问祝含之,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私心,帮了谢惜。 谢惜问道:“太子为难祝当家了?” 祝含之说“没有”,轻松道:“我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凡有相关,皆说被你哄骗,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一贯狡猾,自然不沾脏水。横竖她遇到谢惜的时候,谢惜已经自己设法摆脱了官奴的身份,她只要全推到谢惜身边,说自己被人瞒着,也并没有什么漏洞。 谢惜对她的回答没什么意外,便道:“那就是他要你来处理我。” 一来考验了祝含之,二来处理了谢惜,正好是一箭双雕。 祝含之见她猜出自己来意,也不避讳,道:“也算不上处理。太子给你留了两条路,要你自己选。” 谢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在东宫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肯信,如何都没用。” 祝含之倒是不大在乎,回答道:“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多了,总会信以为真的。” 她这句话听着颇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似的,谢惜心下浮出些微微的奇怪。 她抬眼看向祝含之,祝含之没有继续这句话,只是道:“我猜你在东宫,耳目闭塞,应当不大清楚如今的情况罢?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惜问道:“这也是太子的安排?” 祝含之笑道:“不是,这可以算作是你我私交另得的。” 私交。这词也是奇怪,她们两个人各怀心思,二人每每有所言,都为自己有所图,谈何私交? 祝含之解释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财,端王把晋州的经济搞得一团乱,阻了我的财路,而你弄倒了端王,叫我又得了便宜,我自然是心怀感谢的。你就当做,是我谢你的。” 于是谢惜问道:“端王与杨家如何了?” 圣旨的确已经下了,但何时处置,处置到何种进度,她一点都不知道。 祝含之答她道:“端王自然是活不成了。旨意上虽没明说,但今上除他之意已决,待过了这关口,便该赐他鸩酒了。至于杨家的人,已经从府上押进狱中,处斩之日就在这两天。” 谢惜听得眉心微皱,问道:“处斩之前,我能否见杨简一回?” 东宫不欲她多惹麻烦,恐怕不会同意她与杨简见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许可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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