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乡中好些人一起遇难,有偶尔一个逃回来的邻村人,说是上面有官遮着,拿钱了事,才封了口,只说是意外。 宋既明小时候性子刺儿,到处报官没用,最后还被当地的衙门盯上,险些就被灭口。 宋既明一咬牙,干脆带上孟老伯,抱着孟家还不会走路的两孙子,一路艰难地往上京去。 上京是个繁华地,但等他们到时,莫说报官伸冤了,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孟沛身子壮,还能哭两声,孟潮是彻底没了声。 孟老伯能一个人坚持着把他们这三个孩子照顾好,宋既明全都记在心里,如今有了官位,更是没有忘记孟老伯,仍旧是好好地赡养。 虽则休沐的时间不多,但是能回来,是一定要回来的。 几人和和睦睦地吃完饭,宋既明给孟老伯削着水果,又伺候老人喝了药早早躺下,这才退出了屋外。 孟潮正在外面烧水,低声喊他道:“哥,水烧好了,先给你洗洗?” 宋既明摆手说不用,问他道:“过两日清明,买纸了没有?” 孟潮指了指屋里一个方向,道:“那边放着呢,纸扎纸钱都有。” 宋既明又问:“有酒吗?” 孟潮取了一坛新的给宋既明,道:“这是给爷爷配药的,还没开过,哥拿去用。” 宋既明接过提在手中,道:“我出去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你们关好门,照顾好爷爷。” 孟潮问道:“哥要出城?” 宋既明低低应了一声。 -- 马匹早在宋既明回来时,便绕路去嘱咐人准备了一匹。 此刻宋既明换了身深色衣裳,利落地挽起了袖口,赶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驾马离了城内。 他一路往城郊的乱葬岗飞奔而去。 马蹄疾疾,在官道上发出孤独的声响,转而又没入山林,在一片寂寂的空旷里,发出有些令人胆寒的声音。 但宋既明面上没有一点畏惧。 他默默地下了马,牵着马慢而稳地往山上走。 此刻天色昏暗,他却没有点火把,只是在一片黑暗里稳步前行。 这一条路,如果没记错的话,自他来到上京为止,已经走了八次。 太熟悉的一条路了,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第一次,他心里全是震惊,甚至都反应不过来死亡与伤心,只是一路麻木又茫然地跟着那一条长长的队伍来到了这里。 鲜血在这一路的滴答里都干涸,最终全部停留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一片黑暗里,看到火光映照里,最前面的那个白衣女子,挨个将自己家人的尸首摆放整齐,而后拔剑狠狠刎上了自己的脖颈。 太黑了。 太多人了。 那一年的宋既明,根本没有机会走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人缩在这片阴森的山林里,等着火把映照下,那些人将这个偌大的土坑全部掩埋,一直到东方微白,才慢慢地撤下山去。 他这才有机会来到近前。 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他想见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今年,是第九回 了。 这里的杂草已经生得郁郁,但宋既明不能清扫,也不能拔除。他就只是席地而坐,将带来的纸钱拿火折子燃了,而后拿出带的那坛黄酒,慢慢地倒在了前面。 这一点燃烧的火光,终于将他沉静的脸映照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纸钱烧到最后一点,才松了手,扔进一个浅浅的小坑里。 宋既明带来的纸钱不多,实际上,烧的太多,就无法完全遮掩痕迹。他将带来的都烧了,而后起身用匕首刨土,慢慢将那些都盖上。 最后,他从怀里摸出了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珰。 不大的珠子,都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 来到上京的那年,宋既明十六岁。 入京的那天,孟老伯坚持了一路,终究还是因为生病和劳累饥饿倒下。孟家两个孩子饿得危在旦夕,宋既明也没了力气,想要去做工换钱,一时都找不到办法。 那长街之上的富贵之人熙熙攘攘,没一个看向他们这些肮脏又落魄的外乡人。 宋既明有自己的傲气,但那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抱着两个孩子,跪在路边求人。 求求了,救救我两个弟弟。 求求了,救救我爷爷。 求求了,只要今天能有一口饭吃,只要今天这一回。 可惜没有人理会。 只有一辆宽大富贵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微微慢了下来。 车夫驱赶着他离开,叫他别挡路,那一鞭子险些抽在他身上。 他迅速地躲闪开,却狠狠地扑到了一边。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便看到侧边车窗的窗帘微动,缝隙里有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纤白的手中轻轻丢下一小道剔透的光芒,坠落在了他眼前。 宋既明那时候一定是被饿花了眼。 他那一瞬间,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女可怜世人。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见地上是一个很小的耳坠子,只有一枚浅粉色的玉珠。 马车轻轻地驶开了,宋既明愣了愣,一路追上去,听到这宝马香车之中,有个少年轻轻笑道:“你怎么这样好心,路上遇见谁,都要丢个耳坠子下去不成?” 然后就是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姑娘开口。 “我的耳坠子多了去了,能救他一家人性命,岂不是好事一桩吗?” 宋既明指着那马车问路边的摊贩,方知那是杨家的马车。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恩人,打听了许久,又比对了年纪,方知道那车上的少年,是杨家的八郎君。 而那姑娘,则是这位杨八郎的未婚妻,谢十一娘。 他一直盼着她一生圆满,可惜这挽救他性命的神女,没能永远挽在云端。 她最终只在这一片湿冷的土地之下,无处容身。
第49章 宋既明手中将那枚玉珠摩挲了一下,原本是要放在这里,但只一瞬便立刻收回了手,重新将玉珠放回了怀中。 耳针一时没放正,轻轻地戳在身上,有一点微痛。 宋既明将耳坠放好,站起身来,将坛底最后一口酒倒下。地上的纸钱尚有一点未完全燃尽,留有一丁点花火,被酒一溅,腾得燃了一下。 附近的土地在这一瞬间被短暂地照亮了一刻,宋既明此时站直了身子,眼睛微微一眯,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块土地的颜色不对。 太新了。 宋既明面色不变,恍作未觉地蹲下身来,将纸钱清理了,同时伸手搓了一把浮土,又借着荒草遮掩,去试探着扒了一下草根。 很浅,就像才埋下去一样,显然是被人挖掘过。 他站起身来,只作无事发生,将空了的酒坛挂回马鞍上,而后按照来时的样子,又牵着马离开了。 宋既明走后,草丛里窸窸窣窣,突然钻出五个人来,个个身穿黑色劲装,蒙着脸,形容十分低调,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眼看着没了人,这才收了戒备的姿态,起身将抽在手里的兵器重新装回鞘中。 “刚才那是翊卫统领宋既明,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异常。今日都别做了,迅速恢复原样,回去禀报郡主。” 领头之人话音刚落,其他人正打算行动,却听有人遥遥道:“禀报哪位?清河郡主吗?” 几人大惊,立刻回头,看见宋既明去而复返,遥遥站在另一边。 他慢慢从腰间抽出佩刀,道:“清河郡主,让你们来掘谢家的墓?” 天色昏沉,不见月光,他抽刀时发出肃杀的响声,但却折射不出一丝光亮,一如他口中冷厉的声调微沉。 众人看见宋既明拔刀,毫不犹豫,当即抽出兵器,便向他杀来。 莫说他瞧见了他们动作,便是因为此人听见郡主名字,也绝不能留! 宋既明冷哼一声,飞身上前,扬刀与众人搏斗,身形矫健灵敏,对战丝毫不落下风。 他交手过几招,便知这几人招式狠辣,没有章法,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分明就是主家豢养的死士。 宋既明冷眼看过几人身法,再无犹豫,主动向其中一人出击,迎着刀锋而上直接斩落此人首级,而后抽刀横斩,直接将另一人击倒。 破势一成,死士一方便轮番败于宋既明。死士见势不妙,便有两人直接抽身脱逃,预备先行回去禀报情况。 死士不畏死,不足惜,但临死之前,务必要将信息送回。 宋既明连斩几人,追上去将其中一个制服,刀柄压住他喉咙,硬生生卸了他的下颌骨,将他口中毒囊压了出来。 他侧首,看见另一个身形已远,手下的动作却不松。 他扬声对着那边道:“阁下还不出手吗!” 话音刚落,那边的林中立时有了响动。 那死士未料到宋既明居然不是孤身一人,立刻便要掏出传信用的鸣镝,却被人一脚踢在腕上,直接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人已飞速至他面前,予他颈后重击。 死士防备不及,被两人接连狠狠重击,直接倒在地上,被人取了毒药拿下活口。 宋既明卸了面前这人的胳膊,伤了他两条大腿,使其再无还手之能,这才踩着他直起身来,看向这方。 天幕的乌云微微散出一条细缝,晦涩的月光忽然落下来。 杨简负手,从树后现身,不急不忙,走到宋既明面前,停在与他五步之遥,月光照得他脸上一片黯淡不明。 他身边那两个近卫,拖着另一个死士走过来,往地上一丢。 宋既明也不着急和杨简说话,提刀抵住死士脖颈:“继续说,你们口中郡主,可是清河郡主?” 那死士合不拢嘴,拧着头死不招供。 宋既明继续问道:“谢家人在此地埋了这么多年,清河郡主要做什么,命你们来掘墓?” 杨简立在一旁,微哂道:“阁下平时就这么审犯人的?” 宋既明不理会杨简的嘲讽,只道:“这天下尚有国法,杨家掌大理寺,阁下不懂吗?” 杨简看了一眼宋既明下手的伤处,不置可否,抬眼很客气地礼貌询问道:“我来审?” 宋既明的脚从那死士身上挪开。他后退了一步,道:“请。” 两个人还真谦让起来了。 杨简抽了死士的刀,缓缓走过来,分明面上尚算平静,可开口时声音冷如寒冰。 他直接了当地问道:“原之琼让你们来掘谢惜的尸首,是不是?”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