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端午这日,天色尚是漆黑时,宫中便已经次第燃起了灯。 晚晚换上妃位规制的红色朝服,等到朝鼓声响起三遍,华贵的轿辇停在关雎宫门口。 白术和紫苏陪同晚晚踏上马车,晨光熹微中,端午祭祀的仪仗排成浩荡的长列,自宫门声势浩大地往城外去。 车外沸反盈天,金吾卫围绕车队四周,手执长缨挡住前来观看的百姓,趁着节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晚晚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热闹而喧嚣的市井烟火气,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了。 嘈杂之中,她隐隐还能听到小儿的唱诵,是些歌颂容厌功德政绩的诗篇。 减赋税、轻徭役,严明吏治、开疆拓土…… 她差点忘了,大多数人、包括第一次入酒池之前的她,都曾以为陛下是温润贤明的仁君。 可容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人,酒池中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骨血,多少罪不容诛的、多少无罪无辜的,他看着也不像是在意名望的人,却偏偏维持了这样好的圣贤君主名声。 晚晚恍然意识到,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而想要让他能有一点在意她,怎么能这般对他一无所知? 车辇外绿树成荫,上陵遍植梨花树,因而也被称为梨城。等到车外的梨花树越来越少,马车便上了盘山而设的官道,将上陵的尘嚣远远抛在了身后。 距离上陵皇城越来越远,紫苏压抑的眉眼越发舒展,她忍不住扯了扯晚晚的衣袖。 这样浩荡的阵仗,来接应的人绝对忽略不了的,说不定,在何时,她们便能收到逃离的指引。 朱缨就在这时忽然掀开车帘进来,对晚晚道:“陛下递话来,命娘娘在祭祀结束后勿四处走动,跟随去陛下身边。” 紫苏猛地一急。 晚晚不动声色地按住紫苏的手,笑着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等到朱缨再次离开,她低声道:“定心,不要妄动,周围都是金吾卫,我们走不了的。” 她如今这般引入注目,和当初计划的消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不能一概而谈。 紫苏神色黯淡,苦笑了一声,沉默着从袖中取出编制好的五色长命缕,仔细地系到晚晚手腕上。 等到了山腰的佛寺,众人下车,步行至山顶的祭坛后,日头已经爬到了最高,到了山顶,四面幡旗鼓动,编钟声威严洪亮。 晚晚身上朝服重地让人直不起腰,她脸色有些泛白,勉力在朱缨的搀扶下站直身子,跟随在徽妃之后,来到她观礼的位置上。 听完长长的祷告、看完祭神舞后,晚晚才缓过神,揉了揉眉心。 她身子还亏损着,这般劳累,实在难以忍受。 僧侣的唱诵声中,晚晚慢慢吐出一口气,抬眸去看典礼环节。 三足大鼎的祭坛上,住持亲自点燃长长三柱香,等候在侧。 容厌独自拾阶而上,帝王玄金色冕服上龙形明纹暗绣交叠,威严华贵,渊渟岳峙,确如百姓传唱那般,姿容如神仙临世。 底下不论是朝臣、后妃、僧人,这一刻,全部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容厌接过住持手中长香,站在鼎前转过身。 晚晚没有看祭典里的人,她仰头珍惜地看着祭坛上随风肆意飘荡的旌旗,长香飘起的烟气丝缕般腾起、上浮,逍遥自在地散开、游荡。 她仰头看得太过专注,阳光刺得眼睛微微酸痛。 隔着长香,容厌眸光微抬,恰好正对着晚晚的方向,便遥遥朝她看了一眼,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手移开后,没有抬头,眼睛又用力眨动几下,两只手又一起捂了捂眼睛。 应当是朝天上看得久了,看得视野暂有了光斑,她双手在眼前晃了晃,而后丧气地肩头微微落了些,低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发呆。 越看越有意思。 容厌在祭台上看得有些想笑,唇角微微抿平了些。 台下,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容厌的徽妃愣了愣,她忽地看向一旁的晚晚。 晚晚规矩地站立,却走着神,即便上方是容厌,也一点都不恭敬。 徽妃神色有些难看。 陛下向来目下无尘,从没见过他额外关注过谁,他为何会在这等祭典上,分神去看另一个人? 住持的唱诵声和钟罄笙簧的奏乐声中,典礼依次祭先祖、祭鬼神、祭天地。 晚晚再抬头去看时,便见容厌神色平静地结束祭祀,走下高台,玄金衣袂飘扬,帝王的仪仗等候在下。 接下来是端午斋宴,晚晚按照朱缨的嘱咐,暂先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等着中间的妃嫔臣子散去。 徽妃忽然走到晚晚身前,注意到晚晚唇上没有好全的咬痕,眼眸微深,笑着试探道:“晚晚妹妹,陛下方才看了一会儿你我这边,你说,究竟是在看你,还是本宫?” 几步开外,容厌还在等着她,看着沉稳端庄的徽妃,晚晚皱了皱眉。
第12章 蛊惑 容厌在看谁,晚晚其实并不在意。 可徽妃这个问题,无异于在问她,陛下在她与徽妃之间的倾向。 徽妃是裴氏嫡女,就连她这般平日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若论起当今上陵声势最大的氏族,那必然是徽妃所在的裴氏。 晚晚思索了一下,笑了笑,道:“徽妃姐姐既然问我,那我当然是希望陛下看的是我呀,难道你不是吗?” 徽妃笑容僵了一下。 晚晚绝不能像对待敬妃一般放肆,却也没有忽略她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后,徽妃神情的变化。 她心里有些想笑。 后宫之中,或许有人真的孤高自洁,可更多人,不过是惺惺作态。 容厌远远就看到徽妃拦下晚晚,而徽妃不论是家世还是心机,都与敬妃不同。 他朝着二人走过去,还没走近,便听到晚晚仿佛爱极了他一般的回答。 她叹息道:“晚晚一日日,心里只想着陛下,若真有心有灵犀一说,陛下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了吧?” 容厌眼中流露出一丝微讽的神色。 他可没有忽略,叶晚晚在下面,看人、看树、看花草、看佛旌,绝对没想起来看他。 容厌淡淡瞥了她一眼。 晚晚整个人一僵,立刻抬手以衣袖掩口,悻悻低下头,眼睛看向一边,脚步慢慢蹭到容厌身边。 徽妃看到容厌居然走了过来,愣了愣,身子屈下,一个礼节还没行完,容厌稍稍点了下头,便带着叶晚晚便往待会儿的宴席方向走去。 云妃愚蠢,容厌却也纵着。 被这般忽视,徽妃猛然攥紧了衣袖,宫女听雪眼中担忧。 徽妃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嘱咐:“告诉父兄,宴席之后与本宫相见。” 晚晚跟着容厌,很快到了宴席所在的一处荫凉之地。 因为祭祀选在佛寺,故而席间皆是素斋,宴席尚未开始,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瓜果。容厌直接走上最前方的高座。 下方左侧首坐是住持僧人,右侧是着深紫朝服佩戴进贤冠的中年臣子,应当是朝中文官之首,后妃女眷列坐在后。 晚晚跟随在容厌身后,落于主位,无视在她身上探究的各类目光,安安分分充当好跟在他身边招摇过市的宠妃。 开宴后,她认认真真一道道去尝案上摆放着的素斋,听着朝中官员开始结队来向陛下敬茶,从感激天恩良策,到拜谢陛下仁德,晚晚竖起耳朵努力甄别歌功颂德之中有用的东西。 紫衣文臣领众臣上前拜谢后,又单独敬茶,声音温和熟稔:“犬子无能,全仰仗陛下提拔,才坐到今日金吾卫左翊中郎将的位置上,今日悬园寺交由犬子守卫,陛下实在是抬举了。” 容厌道:“成蹊心有沟壑,裴相不用妄自菲薄,悬园寺并非险要之地,今日交予成蹊,实属大材小用。” 晚晚不动声色地往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当就是裴氏家主,徽妃的父亲。传闻中,当初也正是这位裴大人,助陛下宫变,顺利从外戚楚氏一族手中夺取大权。 裴相又道:“今日陛下祭祖,荣王并未出现在席间,敢问陛下,荣王可是有了异动?” 容厌没有直接回答,笑了一下道:“不止荣王未列席间,另外,景王、燕王,裴相都可以派人去探查。” 裴大人皱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匆匆拱手退下。 容厌提到的荣王,晚晚还记得,是前几日已经身在酒池受过了刑罚的。 她正想着,忽然发觉前方没再有人,猛然抬头,便看到容厌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在听啊,听出什么来了?” 当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可晚晚自知没有半点朝堂上的根基,即便在容厌身边听着,也没能理清多少头绪,更不用提别的。 晚晚谨慎地用广袖遮住两人的手,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写道:“听不懂多少。” 容厌看着她,手指轻轻点在食案一角。 晚晚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不想一动不动,索性默默去吃东西。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竟然同她解释道:“方才紫衣的是裴相裴松君,徽妃的父亲,金吾卫左翊中郎将裴成蹊是他养子。今日我命裴成蹊率三千金吾卫守悬园寺,裴相是担忧会在裴成蹊镇守下出乱子。” 所以裴相敏锐地问到了荣王,殊不知荣王前几日就已经在酒池之中了。 晚晚下一刻就猜到,容厌就是要这次祭祀出事。 她愣了一下。 裴氏不是属于容厌的嫡系吗? 容厌随手将她够不到的那叠糕点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裴家没问题?” 晚晚低头去吃,容厌不需要她不明所以地胡乱去猜,笑了一下,直接又问道:“你以为,你被孤当作叶云瑟的替身一事,是谁在宫中传出去的?” 晚晚手顿了顿。 自从这件事被传开之后,她遭过几日的冷遇,但在敬妃一事之后,她缠在容厌身边,宫中尽是些见风使舵的,对她便又恭敬有加起来。 可对她的态度是一方面,心中小看是另一方面。 她就算不在意外人评说,却终归没有被人看笑话的癖好。 她知道,这件事少不了容厌的默认和放纵,这几日相处,她只如往常画上瑟瑟的妆容,并不曾试图提起过此事。 容厌这样说,便是很明白地告诉她,是徽妃。 可他今日欲让裴氏受挫,晚晚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为她出气。 绝不可能。 晚晚忽然冷静地算了算。 原来,容厌上个月的故意冷落,从她、到敬妃,到徽妃,再到徽妃的裴氏、荣王……仅她所看到的,仅仅通过对她的态度,他就算计了后宫和前朝数不清的人和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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