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倏忽站起,朝着回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条路。 最后她果然厚着脸皮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即便要她隐姓埋名,丝毫不与上陵有任何牵扯,她也终归成了医圣的关门弟子。 幼时的她仅仅凭着一身反骨,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理智地去分析。 容厌教她沾染权势,她若顺从了他的诱导,那接下来便会对上徽妃,而后就会如方才那片段中一样 ——拉拢蔺青岚的祖父,自此彻底卷入朝堂,她全部工夫都要忙于应对朝臣世家和后妃,她的全部心神都会因此仰仗着他,再无喘息余地。 让她想想就浑身不适。 ……时刻算计,无聊透顶,随时随地如臂指使地玩弄阴谋诡计,还说不会让计谋针对她。 晚晚认真在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人? 正午的阳光灼热,她回神看着前方。 眼前的叶家人一脸谄媚,她不想纠缠,转身和容厌身边的曹如意交代了一声,不等容厌点头,直接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离开。 她不信容厌。山中会有不少草药,医术,才是她永远能完全仰仗自己的底牌。 今日是端午,按照民间流传的说法,端午这日是一年之中草药药性最足的日子,因而可以在这一日,烧一桶草药水来沐浴,保佑接下来一年无病无灾,她午后去采药,再正常不过。 悬园寺地处僻远,位于山腰,香火算不得鼎盛,不是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山间倒也适合一些药材的生长。 在宫中,她没有自由支取药材的机会,如今总算有了些借口,找庙中的师父借来了竹筐锄具,便带着紫苏上山采药。 晚晚熟识各类草药生长习性,走在上山路上的岔路口前,她蹲下身,捻了捻脚下泥土,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与阳光,心里很快推算出来大致方位,起身就要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 这样的动作,她曾经做过无数回。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及笄前的那几年,她身体一好转,便漫山遍野地埋在各种药草之间,唯有那时,她畅快地好像能化成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回忆。 一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背着满满当当的草药下山,不假他人,亲自将采来的草药粗制好,做好的药汁分装进几枚小瓷瓶中,做上标记。 寺庙不少院落上方都飘荡着药味,她院中缭绕的气味并不特殊。 将这几个小瓶藏在身上,晚晚才终于有了些自己的底气。 - 今夜月明,后宫妃嫔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宫,入了夜也没有安静下来,山间处处可见聚集的人群。 晚晚也不愿闷在房中,带着白术四处走了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寺庙周围,越走越远,前方渐渐能看到一条溪流,即将到达后山地界,晚晚不欲再往前,出声叫住轻快追着萤火虫的白术。 她正要扭头往回走,余光忽然看到,路边的杂草被踩倒了一大片,空气中仍然有草木被折断后,清涩津液的味道。 晚晚怔了一下。 她往草木被压倒的方向看了看,暗中潜藏着几道人影,身披甲胄,被她看到却也没有躲藏。 是……皇城暗卫? 晚晚忽然大步往前,跨过遮挡视野的灌木丛,她能看到,溪水旁边是一处小院,院中灯火通明。 悬园寺有森严的金吾卫执勤,这里居然还专门由甲胄规整的、只能属于陛下的暗卫守着。 白术追上来,疑惑道:“娘娘,是看到陛下在哪儿了吗?” 晚晚没有说话,她走到白术身旁,忽然抬手,用了十分的力气直接将她敲昏。 白术懵住,神情停留在不明状况的惊愕之中,神智便已经昏沉过去,身子慢慢软下。 晚晚扶着白术,轻轻将她放倒在地上。 容厌出现在这里,就算她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她也确定白术知道地越少,日后反而越安全。 放下白术,她起身又往溪流旁边的小院看了看。 门边此时站立着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而雅逸……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容厌。 果然是他。 晚晚提起一口气,独自小跑过去。 明澈的月光下,溪水闪烁银光,能清晰看到横渡溪水可以踩过的巨石。 晚晚揽起裙摆,踩在巨石上踏水而过,很快跑到小院前。 容厌靠在门边,在他出声说话之前,她迅速抓住他的手,扬起笑容,抢先写道:“白术被我打昏过去了,陛下让人帮我把她送回去好不好?” 容厌眉梢微微挑起,抬手让人听令。 “原来你还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过来的。” 担心她的侍女知道地多了,日后有危险,便立刻动手将人打晕,她自己却主动跑到他面前的。 晚晚看到有人搀起白术,放下心,朝他笑得讨好了些。 “陛下不是也没拦着晚晚吗?” 他的暗卫看到她也只是退到另一边,而不是出来阻拦。 容厌似笑非笑。 他的确没拦着她。 毕竟,他不介意她知道地多一些,他更想看看她还能有些什么有趣的反应,还能怎么新鲜。 晚晚一眼就能看出他没什么好意。 容厌扫了一眼他几乎被她抱在怀中的手,慢悠悠道:“又是入了夜来见孤,没拦着,是要告诉你,这好歹是在佛门之内,别总想着侍寝。” 晚晚睁大眼睛,呆了呆。 侍什么寝! 她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捻了几下袖口,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冷静,叶晚晚,要冷静。 手指触到自己腕间系着的长命缕,她努力平静下来,在袖间将长命缕解开,微微笑了笑,一笔一划写:“佛门清净地,晚晚没想要在这里侍寝,只是一心想要送给陛下……” 她将长命缕轻轻系到他手腕上。 今日他手腕戴着一串嵌着白玉的檀香佛珠,晚晚避开佛珠,将长命缕的结打好。 容厌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晚晚写道:“陛下今日在祭典上关注着晚晚,宴席上还费心教我,晚晚感激不尽,但苦于身无长处,便只有一片心意。” 长命缕用五色丝线编织而成,寓意免除瘟疫、祈祷健康长寿、吉祥如意。每年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便会为自家的小孩儿系上长命缕,满怀着爱意和寄愿。 紫苏年年都会为晚晚编一条五色的长命缕,祈祷她平安顺遂,她在席间也注意到,不少年纪轻的,手腕或者腰间,都系着五色的丝线。 这条长命缕纹路复杂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编织的人极为认真,倾注了许多深切的关切和爱意。 他有过长命缕吗? 他在记忆中回想了下,有过的。 容厌抬手瞧了一眼手腕的五色彩线,“你做的?” 晚晚怔了一下。 当然不是,这样密实漂亮的长命缕,她怎么也编不出来,是紫苏今日送给她,她刚从她自己手腕上解下来的。 容厌看了她一眼,“想好了回答。” 晚晚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是我,是紫苏。” 容厌有些好笑,“这就是你的心意?” 晚晚没有半点心虚,认认真真写:“晚晚身体不好,年幼时,几次险些挺不过来。紫苏每年都会编织一条长命缕,期望我接下来的一年健康平安。这么些年,就算再艰难,晚晚都平安地走过来了,紫苏的长命缕,大概是真的有用的。” “今年,晚晚想要将这陪伴了晚晚那么多年、真的灵验的祝愿,送给陛下。” 她写得很认真,写下来的话,同样郑重。 容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他看她的目光有些审视。 她攀紧他求生,他将她看作棋子、当作有趣的玩物。 因此,她和他拥抱过、亲吻过,三番两次亲近暧昧。 可谁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些身体上的虚情假意和逢场作戏。 而她这几日,却在缠绵时,对他多了些别的。 晚风温柔吹拂,将两人的衣袍与长发交织在一起,她身上药香清淡,丝丝缕缕侵入他的呼吸。 好闻的药香似乎真有一些药力,让他在没有燃香时,也能感觉到时刻伴随着他的躁与怒渐渐平静。 她知道,云妃在叶家过的算不上好,她拥有的关切,只有来自身边侍女紫苏的独独这一份。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她为什么会送给他? 虚伪至此? 身后的院落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声音,一道浑厚平和的声音传来:“陛下,经文已念完三遍,可以进香了。” 不清不楚的缠绵氛围霎时间被打破。 晚晚探头去看了看。 院中站着一名绀青色僧袍的僧人,手持念珠,慈眉善目。 容厌原是站在晚晚面前,从僧人的角度,她整个人都被容厌遮挡住,直到晚晚探出身子,才让人注意到,容厌身前原来还有一个人。 僧人似乎微微惊讶。 容厌将手从晚晚怀中抽出,往前推了一下她。 “你去。” 晚晚不明所以,要她去做什么? 僧人眉头却极轻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容厌神情懒散。 僧人叹了一口气,顺从道:“娘娘随贫僧请进。” 容厌没有给她疑问的机会,揽着她的肩膀,直接带着她走进厅堂之中。 屋内烛火明亮,长明灯高高供奉在上,僧人引着晚晚到正前方的牌位前,她抬眼看了看。 上方正中摆放着一块牌位,木料是林间常见的劣等料子,刻字也不是出自名家,字迹稚嫩。 僧人递香道:“娘娘为裴夫人进三柱香即可。” 晚晚立刻双手接过,持香叩拜。 僧人默默退出门去。 晚晚叩完第三次首,将高香尾端插入香灰之中,目光再次放在牌位的刻字上。 “裴露凝之墓。” “——琉璃儿、净明 立。” 牌位旁边,放置了经书,最上方一本,是她最熟悉的《药师琉璃光本愿经》。 晚晚没再耽搁,敬完香,便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月光铺满的庭院中,容厌站在苍翠的树下,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穿着的不是龙袍,而是同僧人一样的禅衣。 不同的是,他玄色禅衣上是暗红色莲花纹,与绀青色僧袍的僧人站在一起,不仅没有沾上神佛的慈悲,反倒有一丝喋血修罗的气息。 僧人再次叹气。 “陛下,您还是不为裴夫人进香吗?” 容厌随口道:“孤不信鬼神。” 僧人满眼忧虑,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业障恶孽毁人亦自毁……陛下,收手,回一回头吧。” 容厌却只仰头看了看天色,估完时间,回话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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