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温、晁兆紧张地跟在后面,容厌下了阁楼,去到东宫,看了眼他培养了三年的少年太子功课,出门后,仰头望着漫天的春日白雪。 他忽然想,北方的上陵春日落了雪,那江南呢? 这般想了,第二日,他便私服去了江南散心。 说是散心,可是饶温不用问也知道,容厌是想要去江南的哪里。 江南没有落雪,比上陵要更为温暖的空气中,是潮湿而连绵的阴雨。 湿滑的青石板街之间,容厌没有走动的力气,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将他推到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拐角。在这里,他透过潺潺的雨幕,安静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走过的人。 等了好久,直到外衫被水汽濡湿,鹤氅湿重,这时,他才看到一个姑娘。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她从他面前经过,乌发如云散开。 她撑着一把半黄不黄的油纸伞,伞面描的是茉莉花的纹样,亭亭走在白墙黛瓦的青石巷道之间,腰身纤细,身上浅绿色没有纹饰的裙衫飘飘袅袅。 她美地仿佛是整个烟雨江南化身的仙魅,身后酒家的旗旌在雨里飘摇,处处皆是江南独有的风流秀致韵味。 多么舒心美妙。 自从看到她,容厌便沉默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座守望的雕塑,一动不动,似要维持这个姿势,望着她从亘古到无穷。 身侧饶温记着时辰,小声催他喝药。 容厌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江南的烟雨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一处拐角,再寻不见。 他病痛缠身,不远万里,等了这样久,终于能隔得远远地看她一眼。 可他走不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也看不到她的归属。 她或许回到了一处挂着明澄灯笼的庭院,或许又回到了哪处药堂,当她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温暖便会争相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他,她果然会过得很好。 回到上陵,容厌一病不起。 没有等到绵长的阴雨天气结束,一日清晨,饶温看到容厌在层层锦被之间微微发抖,好似极冷的模样。 他明白了什么,明明已经是春日,他还是颤声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一些。 晁兆喊来太医,龙床之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子膝行上前,流着泪听着容厌有一句没一句的嘱托。 他的声音已经到了不凑近就听不清的程度。 说完对这个王朝的规划,容厌面色微微红润了些,他让众臣出去跪着等待他的殡天,独独留下了饶温。 饶温跪在地上,等着容厌最后的嘱托。 他在腹中想了许多言辞,不论是继续照看江南的皇后娘娘,还是辅佐这三年里容厌悉心选出的年轻的太子,他都会好好让容厌最后这一刻能够放心。 昏暗的室内,沉香流泻如雪白潮水,也似冥界接引的烟雾。 回光返照之际,容厌面朝的还是南方,静默不语。 饶温与容厌相识微末,这些年是君臣也是知交,他如何能不懂容厌此时毫不遮掩的所想。 他苦笑了下,“陛下放心,您这样爱重皇后娘娘,臣会承您遗愿……” 容厌眼珠动了一下,从望着南方,缓缓移到饶温身上。 他声音带着疑惑,“爱?” 他垂目慢慢地思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将这个字与他联系在一起。儿女情长和一个冷酷铁血帝王之间,似乎不是什么能融洽兼容的关系。 纠缠那么些年,爱和不爱,他也从未对叶晚晚说出过一个字,他似乎冷血到骨子里。 回忆如走马灯,从酒池那不愉快的相识开始,他和她其实也有过一段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的时日,只是回首已然物是人非,彼此面目可憎。 他眼看着她开始想要逃走,从爱他,到厌他,到怕他,到最后形销骨立,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那碗想要他死的毒茶,像是她濒死前最后的亮色。 容厌嗓音轻地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不爱她。” 是回答,也像是对自己的催眠和挽尊。 让她日日如同折磨的,哪里会是爱。 她那么厌恶他,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她所求不过是摆脱他,就连姓名放在一起,都会让她抵触。 容厌忽然道:“划去宫中所有她的名字。” 饶温猛一怔愣,容厌对他嘱咐道:“你与晁兆、张群玉等人,要好好辅佐太子。让,天下太平,让大邺举目无流民、家家夜不闭户……让江南安定,富庶繁华。” 颤抖的声息极力维持着吐字的清晰。 字字不提她,句句是为她。 就当她从未来过上陵。 她那样恨他,他既然给了她自由,史书之上也不会再捆着她的名字。 这一世。 容厌和叶晚晚,再不相干。 屏退所有人后,明黄色帷幔半遮住床榻,容厌没有力气再说话,他握着叶晚晚曾经佩戴过的、出宫时,两人随手买下的红玉檀香珠。 上面的经文他已看不清楚,身体处处崩裂出的血迹染透了珠串。 他好像又嗅到了晚晚身上的香气,幽幽袅袅。 或许病入膏肓的人都曾设想过最后的那一刻,容厌也想过,真的到了这时,他会做什么,他会想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答案。 到了最后这一刻,他脑中是叶晚晚。 他最心疼、最无措、最无望的,曾经的枕边人。 叶晚晚。 深念如烟灰随风而散,消解的意识也如飘散的烟云。 人死有夙愿。 他想,若有来世,请让他先爱上她吧。 不要再有替身,不要再有误会,他也别再守着那点可怜的矜持和骄傲,别再低不下头。 今生尘埃已落定。可再不般配,再多阴差阳错,他也还是期许来世,还是想要强求,想要她。 …… 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因果变幻不定,就算有了来世,有了她的冷漠自保和他的率先动心和深爱,就算如此,可冥冥就是让他无法如愿。 他和她就那么难、那么不般配吗? 容厌原本是想,他要让她看见,看得清清楚楚,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她记住他这唯一能接受的离别。 可这一刻,疼痛之外,他忽然被另一股莫大的悲意笼罩。 原来如此,是他强求两世,他这一生本就是前世的痛与爱,他却还在重蹈覆辙。 眼中温热的液体混杂着涌出。 可是不甘心,不舍得,不愿意。 他一想到,这求来的一世,他若在此刻与世长辞,他就再也看不到晚晚她穿上他让人新制的春衫,看不到她二十岁完全长开的容貌,看不到她日后走上医道杏坛讲学,看不到她在山川湖海之间笑得自由开怀…… 日后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再看不到、摸不着,无法想象,无法触及,与他无关。 若隔着生与死,就算他魂飞魄散,也触摸不到她将来的那么多年。 身体若疼痛破碎到了极致,便开始自发屏蔽痛感,容厌却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什么猛地剖开,将跳动的心脏一寸寸碾碎,锥心刺骨。 好疼啊。 他好想她啊。 想见到她,想拥抱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让她再说一遍喜欢他。 好想好想。
第97章 爱恨 徽山山腰, 行至此处,依稀看到山下有行军的痕迹。 马蹄、足印,层层叠叠。 昨夜借着暴雨的掩盖, 一支军队就这样经行而过。 马车之上, 晚晚掀开车帘, 往外看了一眼。 被山雨洗得青翠的山林之间, 多了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她怔了下,探身出去,眼眸落在地上层叠的马蹄印上, 看清行迹的那一刻,她瞳仁忽地凝住。 ——这是没有被遮掩过的行军踪迹。 往两侧看, 山林整齐, 四下皆是深山新雨后的空寂, 亦没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这队士兵虽然和她要走的官道不同,可所前进的方向却是一致。 这是一次早有规划、因而一路畅通的行军……前往上陵。 上陵。 微风拂过,并不寒冷的天气里,晚晚却在这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这个关头大量兵力前往上陵。 无数猜测轰然侵袭脑海, 片刻前心底那点柔软,转瞬被脚底生出的寒意冷凝。 上陵,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 她才离开一日。 晚晚心底不安,手指猛地攥紧, 拔高声音喊:“崔统领!” 崔统领一怔, 从前方赶过来,恭敬地就要单膝叩拜下去, “娘娘。” 晚晚捏紧了车门, 黑漆漆的瞳仁紧紧盯着他,问道:“昨夜山下经过一队军队?本宫为何没有收到消息?” 猎猎晨风之中,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稳的颤。 崔统领心底的巨石终究落了地,低垂着眼眸,张口就要说出准备好的说辞。 “近期皇城暗流涌动,是陛下召来的军队,以防万一……” 那为何要瞒着她?还连夜行军这样着急? 这样敷衍的隐瞒。 再听不下去崔统领的回答,他一开口,晚晚就知道,他是领了命要敷衍她。 众所周知,一国兵力向来不会轻易挪动,忽然间的行军支援,是有在动乱时才会有这样忽然的变迁。 而瞒着她,能让崔统领听命的,只有容厌。 气闷和不安转瞬袭来,她心头对容厌生出千万分的不理解,愠怒之中,难耐地侧过脸颊,强忍下满心的情绪,看向一旁。 崔统领嗓音卡了一瞬,抬眸看了一眼皇后,还是一板一眼地给出解释。 直到崔统领说完,她才回过神。 晚晚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她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搪塞之语。 按下猛烈的情绪,晚晚维持着面上平静,嗓音湛湛冰凉,“陛下养的人不是废物。”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整个徽山数千精兵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崔统领愣了下。 这一路上,他看到的一直是安静温和的皇后娘娘,虽然清冷,行止却平缓从容,可这一刻,她眉眼声息之间的凌厉竟也逼人,一蹙眉,气势上的压迫凛冽又让人熟悉……让崔统领想到了陛下。 晚晚没有管他心中想法,望向上陵的方向,逼道:“难为你今日晨间费尽心思也想要拖延,你是容厌的人,行事想必也要听命于他……他是想要做什么?” 崔统领顿时咬牙,双股战战地叩倒,不敢再让晚晚说出更多揣摩和芥蒂,连忙道:“末将听命于陛下,今日之后只是娘娘的臣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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