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眼眶又涌出大股的鲜血,血泪让他面容凄美恐怖起来。 张群玉问他会不会后悔,他那时回答,求仁得仁,固所愿也。 可真到了这时……他悔了。 他容厌此生,不悔生,父母待他的爱恨交织,总归他也算是有过片刻温情。不悔死,在罪孽中苟且,用鲜血抹平过往,即便身陨他也算得偿所愿。不悔他这一世逆流而上,从被裹挟控制,到能选择自己如何生如何死,他已经是这大世极为幸运的人。 可他后悔,他欲根入骨,偏执难驯,他无知地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却残忍地只顾着对于晚晚过于苛求,贪心过度,伤人伤己。 他最后的记忆和思绪停留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覆水难收,汹涌的愧疚与爱意,他最后倒下的动静,却也不过是带倒了桌面上的琉璃摆件。 一朝琉璃碎。 如珠玉绽开,一道清脆的声响跌出。 门口守卫忽然听得一声玉碎之声,一怔。 守卫几人面面相觑,再听不到声音,几人对视一眼,由一人轻轻叩门,“陛下?” 门后不见回应。 又几声请示。 这次得不到回应,守卫的几人时常在御书房外守着,见识过陛下曾经昏倒在御书房中,此时脑中的弦绷紧,暗卫亦现身,御书房的大门被慌忙从外推开。 天光从外面乍然打入昏暗的宫室之中,照亮高台。 守卫等人正要步入其中,在看到里面情形的那一刻,骤然瞪大了眼。 守在外面的太医令定睛看了看里面,顾不得礼仪直接抬步快速冲进殿中。 上陵的天空黑沉,乌云密布,此时的天空又落了一场细雨。 不过片刻,张群玉已经搀着晚晚快步而来,走上高陛的那几步,晚晚几乎是强撑着跑起来。 雨水打湿了额发,湿淋淋地贴在额上,她无心理会,躬身大口呼吸着,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终于到了御书房,她再次咬牙,一鼓作气继续奔到门边。 御书房外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净明大师,晚晚只多留意了一眼,没有多想,立刻想要进去。 净明站在门口,握着佛珠,低眉敛目,眸光平静隐含哀伤。 他抬手拦了一下,晚晚急匆匆忽然被拦住,看过去,不高兴地拧眉。 净明看着她迫切的眉眼,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节哀。” 晚晚一愣,眼眸颤了一下。 节哀? 净明道:“陛下的尸身……不要看,他应是不愿让你看到的。” ……尸身? 晚晚瞳孔猛地缩紧,断声打断:“容厌知道你这样说他吗?” 净明看着眼前女郎风尘仆仆的模样。 她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策马而酸软不堪,咬牙极力强撑着奔跑,即便有人搀扶依旧步伐蹒跚不稳。 她在听到他那句节哀之后,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黑漆漆的瞳眸却紧盯着他,神色几乎称得上凶狠。 晚晚其实不是没听明白净明口中的意思,只是。 只是,怎么可能呢? 这一刻,她如同一下子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方才所有的焦急慌张情绪在此刻猛然落到了地上。 她最害怕的,成为了现实。 脸色苍白到极点,眼前眩晕了片刻,晚晚险些站不稳摔在地上。 不知道结果时,她怕得几乎喘不过气,而得知了结果,她又好像瞬间冷心起来,只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冰冷的空茫之中。 身体摇晃了下,再睁开眼这一刻,她所有的情绪都好似被抽空,全部的理智下意识将她的情绪封闭起来,那些悲伤哀痛,她似乎都感知不到。 看到敞开的殿门,她绕过净明,行尸走肉一般,缓缓抬脚跨过门槛。 ……血,好多血。 就像是大雪被鲜红泼了个透彻,从龙椅往下蜿蜒出长长一片深色,血腥味依稀。 如落冰窟,如坠深渊,晚晚似乎失了声。 被簇拥着,她抬脚,提线木偶一般,用再规整不过的步伐,慢慢进到了御书房的隔间之外。 太医令跌坐在地,苍老的容颜上满是自责和恐慌,一双眼中已有水迹的微光闪烁。 晚晚掌心一路勒出来的伤痕又热又痛,她回眸看了一眼张群玉。 张群玉震惊地瞳孔放大,神情有悲有怒。 他上前两步,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太医令的神色其实早就告知了结果。 只是……他从没想过,容厌会那么狠……又那么快。 视线绕过他,晚晚看到天色阴沉,云层压低,湿寒的风吹进御书房之内,将里面浓郁的血腥味吹散了些。 张群玉看到她转过脸颊往外看,她面容雪白,不见一丝血色。 晚晚眼瞳漆黑,镇定地环视了一周,瞧见了这下面哭泣的人各种神态。 晚晚回来的消息传遍了皇宫,椒房宫距离御书房算不上远,绿绮这一日一直缩在殿中又忧又怕,此时听闻师父回来,听到要取药箱,什么也顾不得,冲进偏殿抱起晚晚常用的药箱,撇开一众宫人,立刻跑去御书房门前。 太医令看到门口的晚晚,目光流露愧意和憾恨。 他几乎没办法在晚晚面前直起身。 晚晚临走前,对他反反复复千叮咛、万嘱咐,想要让他多留意,让陛下能在她不在的这一两日好好的,他看着这难舍难分的少年夫妻,满怀欣慰地答应了。 可是、可是…… 他已经竭尽所能了啊。 太医令走到晚晚身边,艰涩地想要开口。 就说那些毒,怎么会那么好解。 身边乍然有人靠近,晚晚瞳孔乍然放大,反应过度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门板。 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晚晚唇角动了两下,一时间竟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 ……对了,当下还在宫变。 还有正事,她不能太过软弱。 艰难找到自己的声音,晚晚嗓音低哑地对张群玉道:“关门,封锁御书房,消息不能传出去。” 若说朝臣本就在这个关头心思不定,这消息万一传出去,守城到明日晁兆援军前来便真的成了问题。 张群玉茫然一瞬,看了看她无比理智的神色,眼眸停在她身上片刻,应了声是。 晚晚耳边,太医令哽咽着述说这一日容厌的身体状况,从入夜开始,就不可抑制地恶化下去,真脏脉象发展极快,眨眼就入尺中,心肺肾脾悬绝,已经是无力回天。 晚晚不愿细听。 视线绕过太医令,她终于能看到他。 容厌卧在隔间的榻上,手腕垂在床外。他肤色那样白,平时好似白玉冰雪,如今倒像是光下透明的纸,纸上染了艳红的血迹,干涸在上面。 天光再次被隔断,晚晚睁大了眼睛,僵硬地望着全无生气的容厌。 他向来爱整洁,可七窍流血,此时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长睫也被鲜血凝成缕,过分艳丽的颜色将他的面容衬地越发灰白。 只一眼,晚晚就能想到他……有多痛。 她一步步走近,极力让自己正常一些,许是因为一路的辛苦,她双腿无力,最后一步几乎是跌在榻前。 晚晚全力自持撑着理智,认真地去思考,怎么会呢? 这辈子,她从来没想过让容厌去死。 她一直在救他,想要解开他身体里的毒,想要让他健康无病无痛。 她已经承认她也喜欢他,两个人不应该越来越好吗? 为什么眨眼之间就要这样? 她走之前,容厌还好好的,亲吻时他唇瓣是淡粉色的柔软,城门下他望着她时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滚烫热烈…… 他明明,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等她回来的。 他说话不算数…… 晚晚整个人被圈禁在浓重的无措和痛意之中,却又好像察觉不到这股情绪,她茫茫然地抬起手,想要去按他的脉。 她是医者,容厌身体出了事,她还可以救他的。 他手上也尽是鲜血。 晚晚伸出手,可看着满目的血色,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触碰他。 真脏脉…… 晚晚镇定地维持着往日的淡然,道:“去打一盆水来,他不喜欢这样狼狈……水要温的。” 太医令只听到晚晚这句话,老泪纵横。 宫人哭泣着领命出门,绿绮在这时抱着药箱从门缝中挤进来。 晚晚全力控制着自己,可按向他腕间的手指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他垂在床外的左手脉搏处,能明显看出被人用力掐着按过的痕迹。 这般用力去探脉,晚晚好恨自己那么擅长望闻问切。 为医者,从见到人的那一刻,观人口中出言,观人行止惯性,观人形容身段,观人面色毛发,无一不能窥见这人身体状况。 所以容厌此时的情况…… 她何须诊脉。 偏偏还是要诊。 她手指用力陷入他手腕的肌肤,指甲几乎将他薄到透明的皮肤刺破,晚晚瞳孔急剧缩紧,手指颤颤到无法用力,她快速收回手。 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他已经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 晚晚不死心,还想再试。 太医令如何不知晚晚医术精湛,她这样不信自己的望闻问切,已经诊过陛下的死脉了还要反复确认,无非便是…… 她不愿接受。 晚晚看到太医令眼中的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 慢慢将手从他腕间移开,复又握住他的手,手指紧紧扣入他指缝。 掌心,他的温度冰凉。 晚晚凝着他,苍白着脸色,用最自私、最低劣的心理去想,不应该啊。 其实,容厌就算死了,她也不应该有多大的伤感啊。 她没多喜欢他的。 不过是,他本就生得好看,能力也强,那么久的日日相处、倾心以待,那么复杂的纠葛,他还那么喜欢她,前世今生都喜欢她。这样傻到透顶,明明自己没尝到过几分真情,却还是将一颗真心捧出来,被她故意摔碎也自己悄悄捡起来努力粘粘补补,继续满怀希冀地捧到她面前……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她喜欢他,只是理所当然,只是在所难免。 便是前几日刚说的喜欢,这才几日,能有多深? 她不该有多大的难过才是。 稚嫩的女孩声音脆生生响起,怯怯地带了丝慌乱的哭腔。 “师父,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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