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缨嘴角微扬,蹲下身与晏靖对视,“蠢货,你迫害教养你的皇后,觊觎被你害死的皇后,借萧家余力扶持泽州张氏,你可有想过葬身在辽东的萧青敛曾经庇护过你的母族?” “装模作样地弄什么一枕槐安,你怎么敢用满身的脏污去辱没萧氏姐弟!” 晏靖被他的厉吼惊的一抖,手脚并用地撑着墙面向上爬,“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缨的眉梢眼角沁上鲜艳的红,在这暗暗烛火下恍若定罪的判官。 “二殿下,我小你十岁”,前方落下一片轻灰,谢缨眼皮微动,吹了声清越的口哨,“我在辽东守了舅舅十几载,每一天每一刻想的都是你们,可安然否?” 碧头蝎欢快地顺着裤脚向上爬,晏靖看到腿上黑紫交接的毒物,凄厉地叫喊嘶吼。 大理寺仍旧寂然无声。 他抽搐起来,口鼻处冒出黄红交接的血脓,眼前像是被一层薄雾笼住般,只能看到谢缨一身醒目的红。 指尖被墙壁剐蹭地成片掀起,却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扭动挣扎。 少年嫌弃地退了一步,“真恶心。” “我本意不叫你死的这般早,可惜你动了阿宁”,谢缨转过身,不再看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所以,你活不成了。” ... 黑云压城,秋草疯动,阿宁望向一望无垠的远方,被高耸入云的莲白山挡住视线。 她叹了口气,攥紧身上银白的氅衣。 薛敖三日前带兵攻打偃月关,至今尚无音信。如今北蛮大军均压阵在偃月内,她实在是心乱。 好在今早那只海东青带信过来,说是军中并无大碍,只是偃月关中局势不定,他们需整兵再攻。 远方清亮沉重的嘶鸣打断阿宁的思绪,震天的踏地声仿佛在锤击人的心窍。 “阿宁!” 薛敖夹紧乌云踏雪,甩开身后将士一大截,看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冲他一直挥手,像是落在了这颗被溅了满身血污的心上。 阿宁刚跑下几步台阶,就被薛敖接了个正着。少年眉梢带着血色,皱眉问她:“这么大的风,你上来做什么?” “自然是等着世子啊!” 气喘吁吁的阿信阻断了阿宁的嗫喏,他拍拍酸痛的肩膀,“世子,这北蛮大官怎么办?” 阿宁不出声,看薛敖踢了阿信一脚,骂道:“放我门口!拴上!来年再长一个给你做媳妇儿!” 薛敖看向跟上来的金绮,“把人带去审讯堂,我亲自审。” 金绮白了一脸委屈的阿信一眼,心道这人真是不长眼色,无可救药。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薛敖这才低头看阿宁扬起的脸颊。 雪白之上被吹了几分红。 “回去喝姜汤,怕你半夜发热”,薛敖注意到她头上振翅欲飞的草蝴蝶,手指轻轻拨弄,“下次再爬这么高,就不给你编蝴蝶。” 阿宁小声嘟囔他幼稚,右手被薛敖包在掌心中拉着回到住处。 一路上见大军有些奇怪,阿宁摇他温热的大手,“怎么就回来这几个人?你说偃月关局势有异,怎么了?” 薛敖刚下战场,步子迈的有些大,察觉到小姑娘跟着有些吃力,他放慢脚步,回道:“大军留在偃月关下,文姨在看着。我们几人回来是因着偃月关如今的守城之人。” 屋中温暖如初,薛敖蜕下战甲,挽起衣袖,给阿宁看他臂上的伤痕。 “布达图应该是上次伤势过重,我这几日在关下没看见他的踪影,倒是见到一个故人。” 阿宁抖落药粉,又吹去表面浮粉,薛敖猛地“嘶”了一声。 “疼了?” 小姑娘紧张地眼角都在泛红,薛敖忙道:“不疼不疼,我是想起了别的事。” 见阿宁一脸不相信的模样,薛敖抽了抽嘴角。哪里是疼,分明就是他被吹了口仙气,心都颤了。 “你继续说,那人是谁?” 薛敖拽住她的手腕,盯着这双懵懂水润的杏眼,“是阿隼。” “他是布达图的第三子,如今北蛮大军的掌权人。” 阿宁反应了几息,想起薛敖口中的阿隼。她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小少年瘦弱哀小,被北蛮人随意欺辱,怎么能是布达图的儿子呢。 她又记起日前的那个梦。 梦中薛敖与阿隼对峙,两人中间隔了一条蜿蜒的血河。阿隼伏在地上目眦欲裂,薛敖捧着红额带哭的像个孩子。 阿宁咽了咽口水,“他..他可有说什么做什么?” 薛敖摇头,又道:“只激战了两场,都没讨到好。此番回来也是要取这五千台弩箭,日后一举攻城。” 他手臂上都是阿宁鼻息间的甜香温热,深可见骨的伤口好似沸腾了一般。 薛敖没说的是,阿隼朝他要一个人。 那个带了雀灵石的姑娘。 数日不见,当初弱小的小少年已有布达图般健壮的体魄,薛敖甫一见到他并未认出,只看到那双星彩熠熠的绿眸时才卷出去年的那段回忆。 阿隼要他的小姑娘。 薛敖眉目结冰,几乎要气笑了,心想他娘的怎么谁都要来跟他抢阿宁。 他提鞭冲锋,卷碎了北蛮几位大将的头骨,又被阿隼身边的人砍在臂上。 “你找死”,薛敖如去年冬时那般蔑视他,“你他娘的也配?” “那是我的碧伢!” 阿隼身量极高,手中握着两柄朔光的弯刀,语调极快,“那是长生天选的月亮。” 北蛮大军压阵,薛敖一时攻不下,看辽东军伤亡颇多,只好整备调整,来日再战。 只是阿信却自阵前抓来一个北蛮人,据说是阿隼的亲信,名为隹艾尔。 薛敖料定这人知道的东西不少,便将人带了回来,绑在审讯堂中。 阿宁正与薛敖上着药,却听门外传来不小的喧闹声,她抻头望去,却见吉祥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吉祥一张笑脸上涕泗横流,见他这样薛敖猛地站起身,臂上刚上好的药粉簌簌掉落。 又泯灭在尘土中。 “世..世子”,吉祥声音嘶哑地不像人,他忽然大哭道:“流风、流风回来了,王爷他..他也回来了!”
第67章 新雪 天色不再被尘土喧嚣的灰暗无光, 而是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从辽东城的上方倾斜在薛敖的身上。 薛敖站定在那里,又提步跑到城门下方, 骤然跪下。 阿宁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跑来, 却在城门口见到踉跄的薛敖。 哪怕只是一瞬间。 流风的眼睛已经红肿的有些可怕, 他带着一干人绕过薛敖, 走到阿宁与阿信等人身旁。 “我们在丘耋沟挖了好久,但是都没有找到什么。几乎都要放弃时,我看到了一片黑银甲的残骸, 等到把铁甲挖出来后,我们也找到了不成...人形的王爷。” 阿宁猛地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下, 看流风攥紧拳头低头道:“其实最先看到的是王爷的脊背。弓成一道拱桥, 下面藏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没了气息。” 流风短促地喘息,“王爷被压在丘耋长沟的碎石下面, 再往深处,里面全都是辽东军。丘耋长沟往西走二十里便是一处村落,我们在那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德叔,他那时候受了重伤没去长沟, 被村里的百姓养着, 喂了许多药才留住性命。只是现在仍然昏迷,我留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 没带人回来。” “那两个娃娃躲在王爷身下, 只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们是被活活饿死的。后来打听清楚了, 那是村里百姓的孩子,当时布达图从这村子里藏着,等到王爷带人过去时偷袭,他抓了几个村里的小孩子做威胁,两方人一直打到了丘耋。那孙子不知何时在里面埋了□□,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王爷过去,又炸了山。” 流风叹了口气,“村里有个少年跑到主城报信,却一直都没回来,想来是被布达图的人杀害,而我们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王爷他...他在这片碎石堆下呆了一个月,不见天日。” 辽东的英雄迎着朝晖烈阳而生,额上绑着红带,手中高举赤旗。他终生不见阴霾,却葬身在这灰暗无光的尘土中。 巨大的黑棺横在城门处。 像是冥冥注定一般,流风用的是满大燕最好的南沉黑木打造的黑棺,从丘耋长沟抬过来的一路上都是结实无比,却在及至云御关城门下时轰然落地。 像是一座玄色的大山矗立在故乡的风雨飘摇中。 他在守着他们。 “爹...” “你起来,别吓我啊”,薛敖指尖颤抖,捏着棺材的边沿勒出道道白痕。他不想承认里面躺着他伟岸的父亲,可那张被拼的破碎的脸却是经年累月的熟悉。 薛敖大脑嗡鸣,眼前的光景晃成白影,只能嗫喏着上唇喊出声:“爹...爹!” 没人能靠近此时的薛敖,他双手冰凉,肩膀抖得不成样子,红着眼睛嘶声厉吼的样子骇人又无助。 “爹,回家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父亲了。 年轻的雪獒接住父亲冰冷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棺沿上,碎成许多个更冷的倒影。 映成少年血红的瞳孔。 阿宁的手覆在那双眼睛上。 她跪在薛敖身侧,少年抖动的长睫战栗着掌心,举起遮挡的手臂又麻又酸,直到湿漉漉的哽咽溢出,顺着阿宁的脏腑流淌。 身后跪倒了乌压压一片,北风簌簌地呜咽着,打湿了众人的眼角。 少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哭着喊了声“王爷”。 短短两个字就像是震动莲白山的雪崩一般,几息过后,整个云御关的城门回荡着起伏不平的哭声。 辽东的高山头顶霜雪,脚踏淤泥。他年少时撑着支离破碎的薛家和辽东,迎着北境冬霜割破外族的喉咙,无数次在辽东城门处挥动着潮湿的赤旗,举起张牙舞爪的孩童。 一次又一次地守住血色边关。 薛家人都生的高大魁梧,这一辈的薛启更是得天独厚,虎背蜂腰,一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十几岁时便被北蛮人杀了亲长,为了挡住边关的霜寒利剑,年少懵懂的薛启硬生生地背起北境的希望。 南面的谢长敬和蔺争有萧青敛护着,可他没有。 薛启肩上扛着弯刀,□□跑着铁骑,用身上长贯纵横的伤疤画出辽东白色的山河图。 而现在,他的血肉干涸、脊骨碎裂,躺在一方木头中,仍旧叫所有人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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