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没有旁人,朕既准允了,你有什么不敢看的。”昭帝瞧她这畏怯拘束的模样更是来气,她母王当年混不吝那气势是半点也没传到她身上,怕是再大点声人就要吓得软下去了。 裴出岫遂小心翼翼捧了折子细看,仿若透过折子瞧见师傅凑着烛火攒紧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她颇怀念从前伴在师傅身边一同挑灯夜读的日子,哪怕是相对静默却不会觉得孤独。 她无声叹息一声,待瞧见那句“臣心系陛下,恨不能一夜伤愈”,又蓦地面色一紧,心中郁结片刻消散,几乎就要御前失仪。 昭帝见她忍得辛苦,不由得冷哼,“从前也就一个裴焕之能治得住她,若不是瞧在她戍边有功的份上,朕早晚遣个督军将人押回朝来。” 话音未落,她倏地眯起眼眸,“央儿来的正好,你给她去封书信,朕不信她还磨蹭着不肯回京。” 裴出岫未语,歧王却轻轻淡淡道,“好生不巧,央儿昨日才叫武卫营的人伤了胳膊。” 昭帝闻言望过来,她猝不及防捂住右臂,面色发白地虚弱低喃,“她们不是存心闯进来,似是在搜查什么犯人,可屋里唯有未央同夫郎二人……” 何大人为歧王奉茶,歧王方端起茶盏闻言又是一顿,“本王若是去迟一些,未央怕不止是伤了胳膊这么简单。” 昭帝眸色一冷,“中郎将这差事如今当得是越发好了。” 歧王好整以暇地饮茶,裴出岫搁下手中折子,静静垂立一旁。 “幸好央儿无事。”昭帝目光落到她清隽疏淡的面容,未央太静怯,在她身上找不见半点顺宁恣意的样子。可是没由来的,透过眼前那副恭顺的皮相,昭帝看到她同顺宁一脉相承的固执,“你的婚事……” 她蓦然抬头,就闻昭帝轻声道,“既有歧王做主,朕自是没有信不过的。他身世算不得清白,好在家学尚算深厚。” 她微抬手招来何青云,口传御令道,“赦其为良家子,赏银百两。” “未央替夫郎叩谢陛下恩典!” 裴出岫神色郑重,只因此乃极大的圣恩。御赦良籍,若非战有功勋便是祖上荫庇,那是满门的荣耀。 歧王并未骇异,似是早有预料。昭帝同她对视一眼,而后与裴出岫低声道,“朕命人将帝卿府修缮一番,往后你在京城也好有个正经府邸。” 昭帝本是好意,可裴出岫听罢却猛地变了脸色,“陛下,未央不能……” 她怕触景伤情,更要夜夜梦魇。 “都过去了多少年,你这病症仍不见好?”昭帝不自觉地蹙眉,“当日朕应允你跟随颜卿四处游历散心,可未央你须得记着,往后这郢城安平王府终归是要有个能做主之人的。”
第16章 安慰 歧王府偏院,林知秋端坐在屋子内,不自觉地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眼前昏暗,辨不出时辰。偏院的仆从常进出屋子侍候汤药以及茶水点心,他攥着掌心几度想要开口,却又默默按捺下去。 裴大夫说过她会来接他,是以他安静地等着,可是这时辰竟比昨日坐帐时还要难熬。 他的腕上戴着沉甸甸的凤镯,可那不是属于他的,身边的一切也都不是属于他的。林知秋摸到头顶的发髻,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下,紧握在手掌心里。 簪子是温凉柔润的,略略抚平了他心底的热燥。尾端沾上玉肌膏淡淡的木兰香,还有裴大夫身上带着的那股药香。 林知秋抿了抿淡粉的唇,想到她替他上药时的感觉,药膏匀到面颊上带着凉意,亦如她待人温和中透着冷淡疏离的性子,可上药之时她注视着他的目光是温热的。 他似乎听见她极低极浅的一声叹息,那不是同情怜悯,而是她在真切地为他难过,即使他之于她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病人。 他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的恩情,现下他身无长物,而她又是个恬淡无欲之人。即使他愿为奴仆,可于她而言像他这样的人或许只是个负累。 正出神之际,屋子外又传来声响。 “郎君,宫里来人称王爷同主子叫陛下赐宴了,奴才这就侍候您用午膳吧。” 林知秋在屋子内低低地应了一声,心底不知怎的涌上几分失落。 王府侍仆推门进来摆上饭菜,待到闻见饭菜香气,他才觉得腹中辘辘。清晨服侍他的那个年轻奴仆,名唤巧儿,他到软榻旁搀过他坐到饭桌前,细致地一一告诉他面前都有些什么菜式。 巧儿一边替他盛汤一边同他低语道,“郎君,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主子怕您喝药苦口,特意吩咐了放了几味甘甜滋养的药材呢。” 林知秋讷讷地摸索着面前的汤碗,碗里浮上淡淡清甜的香气,他面颊又不自觉有些泛红。 “从前王爷入宫,在太皇君处留饭是常有的,可圣上宫里赐宴也是头一回呢。可见是主子在宫里受圣上器重,她待郎君又这样体贴上心,真是极难得的。” 他话音里有着浓浓的艳羡敬慕,林知秋只好低着头捧着汤碗浅尝了一口。这汤的确是清甜可口的,不知怎的他却惦念起裴大夫在医馆里为他煮的药粥来。 巧儿见他放下汤勺,连忙上前布菜,随后将筷箸递到他手里。 林知秋用了几口面前的饭菜,又停了下来。 巧儿见他似是闷闷不乐,关怀地问道,“郎君,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饭菜很好。”男人惶惑地抬头望过去,静默片刻,颇不自然地咬着唇道,“只是服侍一个目不能视之人,定然很辛苦吧……” 他声音轻弱低沉,便是惆怅的神情看起来都那般惹人心怜。巧儿暗暗心道,难怪主子这样清隽出尘的女子见了都忍不住会动心。 ~ 用罢午膳,已近未时。 何青云送歧王与裴出岫走出长明殿,于无人处压低声音道,“陛下方才下令,罚二殿下禁足,缴没了兵令。” 裴出岫动了动完好的右臂,歧王悠悠笑道,“是该敲打敲打。” 到了宫门口,何青云又回转身拱手,裴出岫忍不住问她,“依何大人看,嘉南关那边……” “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何青云垂眸轻声道,“颜大人是俊才,可惜志在山水不在庙堂。” 歧王淡淡道,“多少年才出了一个安平王。” 何青云也跟着一叹。 上了马车,裴出岫将从太皇君处得的赏赐递还回去,“姑母,此物贵重,未央不能收下。” 歧王按住她的手,“这是太皇君封后那日得的赏礼,本就是要陪嫁给你父君的,如今给予你夫郎也是应当。” 裴出岫垂下眼眸不作声了。 歧王觑她一眼,淡淡道,“陛下赦了良家子,但京城中人多势利。有这簪子算是个依仗,今日中宫也在,往后难免避忌。” 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接着说道,“便是归渡河处的封氏一族也会通融。” 裴出岫抬起头,眸光微动,“归渡河离嘉南关不远。” 歧王闻言,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到底是娶了夫郎,旁人的家事你倒是这样上心。” 毕竟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 回到王府,她来不及褪下身上的大氅便疾步来到偏院。 男人用过午膳已经睡下,可几乎是她才走进院子,他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眸。 他听见她到屏风后更衣净手的响声,紧接着走到桌旁倒了杯茶水,他的喉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她饮水的声音滚动。 床榻之上,林知秋翻了个身,故意弄出了些声响。 她果然朝床榻边走了过来,声音温和,“是我吵到你了?” 男人讷讷地摇头,拥着身前的被子微微仰起身,却是抿着唇低声道,“你……你回来了?” 裴出岫应了一声,“等久了吧,今日陛下宫中赐宴耽搁了。” 这一应一答竟好似当真是一对寻常妻夫。 林知秋偏过头,心下有些无措。 片刻静默后,裴出岫掀了衣摆坐在他榻边,“今日宫中陛下同太皇君皆有赏赐。” 男人不明所以,她将宫中的情形同他说了一遍,末了将那沉香匣子放在他掌心,“赏银可以兑成银票,赦文过两日去官府取一趟便是,至于这簪子……” 林知秋闻言脸色愈白,嘴唇颤颤着推拒道,“知秋不能收。” 裴出岫抿唇,凑近他面前低语道,“今日同歧王打听,归渡河如今就由太皇君宗亲封氏一族掌管。” 男人倏然间睁大眼眸,慌乱地抬起手却被握进一个温热的掌心,她将匣子塞回他手掌心里,“你若信得过我,我便托人去打听你长姊的下落。至于这簪子,兴许日后会派上用场。” 林知秋浑身簌簌地颤抖,桃花眼眸中眼泪不住地落下,“裴大夫……我……” 他连哭泣都压抑得抽抽噎噎,裴出岫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低低叹道,“林暮为大人一生为官廉正,她的子嗣不该遭受这样的罪罚。” 林知秋虽哭得悲恸,此时却不忘攥住她的衣袖,哀伤地连连摇头,“裴大夫不要说这样的话,会为您招来祸患的。” 裴出岫取出帕子替他拭了拭眼泪,“好,这番话我只在你面前说。出岫相信林大人是清白的,所以林公子你也要振作起来。陛下亲口恩赦你为良家子,来日你定能同你长姊团聚的。” 她实是不会安慰人,男人闻言浑身颤得愈发厉害了。 裴出岫颇局促地站起身,下一刻却被男人扯住袖子,他整个人朝她身子倾斜过来,她只得上前拢住他,可男人却猛地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林、林公子……”她难得红了双颊,只觉得腰间一片滚烫,双手不自然地微微抬起,而后生硬地试着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让你心里难过了……” 男人只是无声地摇头,好半晌,才哽咽着轻声说道,“知秋知晓母亲是无辜的,可是所有人都说她犯下了大罪。没有人愿意相信,没有人……” 裴出岫蹙紧了眉,心口又泛起密密匝匝的疼痛。 她知道这种无力的感觉,就仿若父君临终前想求见母王最后一面,可母王却始终不肯踏进院子一步,而王府的侍仆皆说父君是咎由自取。 “那些都过去了。”她涩着声音喃喃道,“林公子,只要你还愿意相信林大人,对她而言也就足够了。” ~ 心中积蓄多年的委屈,在此刻猝不及防地溃泄了。 林知秋哭到最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在裴出岫的怀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忍得辛苦,可是她温暖柔软的怀抱,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她那清淡却有力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艰难筑起的心防。 待到男人再度醒转,歧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城北医馆的巷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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