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宫舆,可驾车的车妇岂有见过这种阵仗,拦也拦得磕磕绊绊,“此、此乃六皇子殿下的车舆,尔等挟夺贵客是、是不要命了吗?” “六皇子殿下?”为首那官兵戴着暖帽,一张口直喘着酒气,“六殿下的贵客不在城里,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放肆!六殿下的事也容得你们过问?” 那车妇还在挣扎,却引得官兵们哄笑不止,“此处仍是武卫营的地界,见到可疑之人,自是该盘查一番,你们说是也不是?” 天叁默默按住了剑,身子绷得极紧。他可以寡敌众,可若带上一个林公子,就保不齐能从此处脱身了。 转眼间,车妇已让武卫营的官兵们捆了手脚丢进后厩草垛里。驿丞哪里敢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得罪这群兵痞,只好领着驿官躲进了馆舍里。 林知秋从禾草里撑起身子,裘袍长发沾了草屑,可哪里掩得住他清丽绝艳的容颜。 在这苍茫荒野之中,比头顶曦光更要眩目。 “小美人儿,今日见了员外郎是天意如此,赵家靠着丞相正是如日中天。你若哄得赵大人欢心,日后便是抬进府侍候也是福气。” 鬣狗为贪兽,群聚而起攻,必欲幼弱者死而尽其肉。 郊野的寒风刮得面颊生疼,可林知秋心下更是骇得沉进冰窟。他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不断地朝后瑟缩着,眼前的空茫和耳边的狞笑如阴狱里的恶鬼向他伸来爪牙。 身边没什么可以拿来防卫,他想要放声嘶喊,喉头却发不出声音来。 便如同那时一样。 他十指动弹不得,浑身抵抗不了,身子被抬起来时,魂灵也仿若飘荡在半空中,半点由不得己。 下一刻,他听见痛彻心扉的惨叫声,摇晃着重又摔回草垛里。 似乎有人斜里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今日气运不错,又是一个小公子,主动送上门来。” 林知秋看不分明,嘴里被塞了粗糙的布帛,是为防止他自尽。 “林公子莫慌,我会想法子送你出去。” 是一个陌生男儿的声音,低沉冷冽,却不似有恶意。 他瞪大眼眸,胸口起伏喘着气,耳边是刀剑相碰划破寒风的声响。 尽管四肢发凉,可他手腕未被束住,连忙取下口中塞着的布帛,摸索着站起身来。 天叁虽是儿郎,却是在嘉南关上过战场的,手起剑落并不怯懦,待到砍倒三人,武卫营的官兵终于肃了脸色。 “来者何人?竟敢动织造司的供奉?” 天叁不欲与他们纠缠,攥住林知秋的胳膊,将人送上空置的马车。 “放他走。”他的剑往身前一横,刃上仍淌着血,“尔等或有活路。” “真当武卫营是吃素的吗?” 密密麻麻的官兵涌上来,天叁用力刺中马臀,马匹吃痛带动车厢霎时箭矢一般飞驰出去,冲散了前方围堵的官兵。 没了顾忌,天叁挥动剑刃迎了上去。马车辨不了方向,他须得赶紧从此处脱身追上去。 ~ 先前在车室内跌撞,林知秋上马车前急慌中攥住了缰绳。 一路颠簸得厉害,天旋地转令人胸中作呕。 身后的男儿并未赶上来,他救了自己,却卷进这无妄的灾祸,可眼下他只得先想法子稳住这猛冲奋进的车马。 有天陆识途引路,裴出岫不费周折地赶到驿馆,目睹了天叁被围住、车马冲撞的惊险一幕。 马匹累得直喘,她一直悬着的心疼得发紧,在马厩斩断缰绳劫了匹快马,重又去追那辆岌岌可危的马车。 天陆冲进刀剑阵眼,身后的痛喊声很快便静没下来。 耳边卷过寒风凛冽的呼啸声,她在马上伏低身子挥动马鞭的同时再一次用力夹紧马腹。 车厢挨得近了,可伸手仍不可及。 “知秋!” 呼喊声碎裂在荒野上的疾风之中。 可是马车内紧紧攥着缰绳的男人却是倏然浑身一震。 一颗坚硬石子绊住车辋,宽挺车厢朝一侧倾斜,男人柔嫩的掌心被勒出深深的血痕,身子毫无防备就往车壁撞去。 吃痛的马未曾停蹄,裴出岫凤眸凌风眯起,狠一咬牙猛地朝马车方向飞身出去,落处足腕堪堪卡住车辕。 她的剑被天叁从医馆取出交给天陆,纵马离开京城时她便负在背上,此刻恰好用来劈砍车辕。车辕为两截直木,自是抵不住玄铁重剑的力道,她使尽全力砍下瞬时齐齐断裂。 马匹拖着残木狂奔离去,顺着车辋仍旧向前、车厢往侧旁倾倒的势头,裴出岫只来得及回转身抱住男人的身驱,双双滚落在雨后泥泞湿软的草地里。 劫后余生,她却紧紧抱着怀里的男人,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喃着,“知秋,没事了……” 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惊吓过度的自己。 她忘不了方才在驿馆见到的那一幕,若是她来迟了些…… 她会永远失去他。 裴出岫从前是极少动怒,此刻却恨不得冲回去斩杀了那些欲欺辱他的官兵。 耳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林知秋忘却了惊惧与疼痛,面颊贴近她如擂鼓鸣的胸口,他怔怔地落泪,却紧紧地搂住她的脖颈,仿若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她身上独有的药香安抚了他的心绪。他没想到她会赶来,在他绝望欲死的时刻,他想起的人是她,他未见过她的面容,可是那一刻他深深而无望地眷念着她。 他已落下奴印,若再失去贞洁,纵使苟活也不堪与她相见。 裴出岫颤着手抚去他面上的尘土,男人的眼睫被泪打湿,颊上又添新伤,可是他还能回应她的呼唤。 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面上,她吻过他苍白冰凉得没有生气的嘴唇,慌不择路地暖着他僵直的身子,“我就在这里,别怕。”
第36章 舆车毁了, 马也逸了。 天□□暗,裴出岫背着男人拎着铁剑行走在荒郊野地里。 她曾上京两回,记得驿馆十里外还有客舍村落,入夜以前应是赶得及。 林知秋身上狐裘在马车挣动间, 早已不知落在何处。日沉以后寒风愈发冷冽, 他裹着她的厚氅紧紧偎着她的脊背, 严丝合缝地为她取暖。 重逢以后, 他同出岫小姐提起,方才在歇马之处有个会武艺的儿郎救了自己。她安抚他称出城之时,托付了守城的校尉指点去向,经过驿馆她带着士卒出面化解了危机。 知晓那儿郎平安, 林知秋松了心神, 他对她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出岫小姐如何……” 他颇忧心,思绪回笼,是六皇子殿下对他说的那番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沐春堂就在城北,宋府管事先寻过来,我……我是来迟了, 叫你吃了许多苦头。” 料算不到长明殿昨夜里竟会出事,她被困在宫中进退不得。 天陆禀过她, 是六皇子命人掳走了林公子。其中缘由她也能明白,无非是他误会宋二暗里藏娇。 京城之内耳目众多, 有心盘查迟早能察觉。 可他不该如此轻率行事, 置林公子于险境甚至危及性命。 裴出岫凤眸沉沉, 男人仓皇落泪的面容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纵使她不能进宫去讨说法,却不会再放任他肆意伤害她极为在乎的人。 哪怕他尊崇如皇子, 亦与宋二有婚约在身。 “往后再不会了。”她声音很低,似压抑着痛苦。曾经承诺过会护他周全,可到底是食言了。 行了好一段路,她倒未疲累,可背上的男人呼吸渐渐轻弱。幸而前头有炊烟篝火,映照着斜阳,她心头微定加快脚步。 ~ 荒野村落,是依山傍水。唯有一间简陋寡客的栈舍,夜宿的多是来往镖商。 裴出岫向店家要了一间僻静的卧房,为防生变她夜里也得守在林公子身边。 她二人举止亲密,身上衣衫虽破损脏污,料子却是上乘,似是从城里来的寻常妻夫。那妻主生得眉目清朗,阔气地摆下一锭银子,吩咐送来沐浴用的滚水、饭菜和一壶烧刀子。 店家收了银子,忙不迭应了。 大氅掩着,她背上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栈舍里零落的客人也没多朝她们这儿张望。 入了卧房,她将林知秋安置在榻上,点了桌案上的油灯,细看他身上的伤。 药箱留在宋宅,她身上只有贴身带着的药粉。男人掌心被缰绳磨破,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穿着厚厚宫服,倒是不比脸上擦伤严重。 伙计很快送来滚水和烈酒。 裴出岫怕他受不得疼,只拿布帕沾了酒一点一点地擦拭伤处。一时密密匝匝的疼骤然涌上来,林知秋却咬紧牙关受着。 上过药粉,疼痛渐渐麻木,裴出岫扯了干净的里衣作布条,裹了他双手掌心的伤处。 吹了一日的寒风又受了那样的惊吓,不想病倒就合该浸泡浴水祛寒。屋内有木桶,她将滚水倒进桶中,热气氤氲水雾缭绕。 男人伤了手掌,自然碰不得水,可眼下屋内唯有她,裴出岫迟疑着开口,“知秋,我要替你宽衣……可否?” 他咬着唇极轻地点了头,柔顺地任她褪下衣衫,只是露出肩头时,浑身却微微绷紧了。 初次疗伤时裴出岫未曾着眼,如今映着烛火却是窒了一下。他右肩之上有火烙的“奴”字,深棕色的疤痕在白皙肌肤上显得格外怵目。 这刑罚于无辜的男眷是太过狠绝了。 裴出岫蹙紧了眉头,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动作更轻柔地将人抱进浴桶。 林知秋没进浴水里,却始终低低垂着头,眼睫止不住地颤颤。 她叹息一声,顺遂心意轻轻吻过他的肩头。 不言不语,可却令他心下暖得如枯木逢春。 ~ 浸过浴水,男人面上有了暖色。 裴出岫从未服侍过人,可她对林知秋却十足有耐心。拿皂角粉抹了,徐徐擦拭他脖颈肩膀,雪白的肌肤慢慢透出粉色,似是温热的浴水催开了朵朵花蕊。 她稳了稳自己的气息,拧了帕子抹他的胳膊,肘腕亦有淤伤,许是跌撞所致。 林知秋定定地望着前方,他什么也瞧不见,身上却感受得更细致。 待到池水不再温热,她用衣袍裹住男人的身子,“明日去四处看看,集市上可有衣物、马匹。” 店家亲自端来冒着热气的饭菜,裴出岫走出屋外将她朝内窥视的目光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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