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元依旧每日来催,呆得时间也越来越久,但大多数是他跟在杨清身后自言自语,一把年纪了,撸起袖子挽着裤腿在莲花池子中帮忙,唯有此,才能换来杨清几句言语。 景阳偶尔也会扒着窗缝偷偷看他忙活,偶尔见他朝这边看来,又慌忙合上窗牖。 一日,她正瞧得出神时,院内忽然跑进来一个身着败鳞残甲的将士,神色焦灼,“噗通”一声跪下,“将军,隆嘉年围城七日,卫副将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卑职冒死突破重围赶来求救,还请将军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话落,宋德元一拍大腿,手上的淤泥粘上裤子,又落入池子中溅起水来,“咱家早就说了,邑化关有一段时日没来书信了,定是出事了。” 杨清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屋内,景阳慌忙躲开,只留一抹海棠紫裙摆飘荡,他沉吟许久,直至不远处响起清脆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羹汤洒了一地,秋芜连忙蹲下收拾,慌乱之间,瓷片割破手指,血液在汤汁中一点点晕开。 景阳走出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丝帕给她擦拭伤口,秋芜更慌张了,连连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公主,我没事的。” 放眼看去,身边唯一待她真心的只有秋芜了,景阳哪里肯大意,执意要为她亲自处理伤口。 杨清见状,命人去请了大夫,然后走到她的身后,眼也不眨的注视她的背影,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紧怕惊扰了她,令她厌恶。 良久,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道:“将军背弃了君主,还要背弃大盛的千万子民吗?莫不是要一直躲在这里,让邑化关跟随你的几十万将士身亡命殒?” 景阳包扎好了伤口,不等他回答,起身走进屋内,合上门,背靠着门扉听着门外的动静。 屋外静悄悄的,杨清垂目敛容,须臾,他看向映在门上的背影,哀声道:“景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小杨将军的尸骨了,你放心,我把他安葬在风光极好的地方,那里地势高视线好,能看到盛国的大好河山,我想他看着他镇守的疆土还在,应该会很开心吧!” 小杨将军? 景阳略有耳闻,当初她寻找梦中的杨将军时,打听过他过往的事迹,还在他回京述职时见过他一面,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将军在见到她那一刻突然红了脸,但显然他不是她要找的人,寥寥数句话后,她便匆匆离开了。 她不知道杨清为何会突然说起他,她转过身去看他,窗纸上模糊的人影垂着头,黯然伤神,开口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梦中唤的不是杨将军,而是清墨,我想要你的心中只有我。” 杨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像是被人碾碎了自尊和高傲般,弓着脊背,整个人快卑微至尘埃里。 他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景阳怔了一瞬,终于明白他的心意、他的误会,难怪之前她叫他杨将军时那么大反应,原来他一直以为她的心上人是小杨将军。 只是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应他这份感情,就让这个误会延续下去吧! 杨清垂着头静默了片刻,见屋内迟迟没有动静,俄顷,他转身离开。 重拾刀剑,披上战甲,整装待发时,他看了一眼碧霄院的方向,底下的人去通报了几次,她知道他又要去征战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 她不会来了。 杨清怅然若失,不禁垂眸失笑,须臾,手上的缰绳一松,腿下动作一紧,骏马登时奔跑起来,齐五等人在身后追随。 远去的马蹄声在天边回荡,李嬷嬷在屋外禀道:“夫人,将军走了!” 拿着狼毫笔练字的景阳抬头看向窗外,颓态尽显,喃喃道:“他们走了。” 杨清一走,支撑她的恨意抽空,整个人就像被抽空精髓一样,力尽筋疲,怔怔失神。 须臾,她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秋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放心,卫副将会没事的。” 即便她没说过什么,但景阳知道,秋芜是担心卫副将,她曾看见秋芜偷偷藏着一支发簪,那是卫晋送她时她赌气扔进了莲花池子,后来,她在莲花池子中摸寻了半天才找到。 景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曾说破。 闻言,沉默的秋芜转过头笑道:“谁关心他的死活啊,秋芜只想公主开开心心的。” 可她的眼眶分明是红的。 景阳没有戳穿她,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转头看向枝叶招展的莲花。 人活一世,不过是参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过程,景阳以为过几日,再过几日…她总能走出来去看下一个景色,可悲伤就像秋天的雨,落下的时候并不觉得冷,雨停之后才发觉暑往寒来。 景阳快被这迟来的悲伤淹没,整个人萎靡不振,杨清在时,她还有一腔恨意支撑,杨清一走,她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只能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的身上。 日子一久,她茶饭不思,日甚一日,最后直接躺在病榻上起不来了。 李太医来了几次,见是因心病而起,只能摇摇头,开些滋补的汤药,可这药吃下去又吐出来,最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人也越发的憔悴。 偌大的府邸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众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看着干着急,秋芜陪在榻边,日日以泪洗面,李嬷嬷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慌里慌张道:“李嬷嬷,秋芜姑娘,三,三公主要见夫人。” 未等两人作答,景阳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不见。” 杨清临走前留了一支府兵保护,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杜如冰等人惹夫人烦心,倘若夫人上街,也务必让府兵扮作小厮跟随,切勿让旁人冲撞了。 景阳的语气说不清是哀怨还是愤恨,一句话就把三公主划入了这个“等人”、“旁人”里,可当下这个形势,谁愿意得罪三公主呢? 她是苏弘贞唯一的手足,为了帮他重夺皇位忍辱负重多年,败坏自己的名声养众多面首迷惑“敌人”,苏弘贞登基后,三公主可谓是风光无两。 “哎呦喂,三公主怎么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李嬷嬷一拍大腿,神色呈痛苦状。 旁边的侍卫闻声立马出去拦,可刚走出碧霄院,人登时腾空飞起,重重的摔了回来,李嬷嬷吓了浑身一哆嗦,看清来人后,慌忙跪地,“老奴拜见三公主!” 李沧带着十二卫一路打进碧霄院,控制住府兵后,分立两旁,三公主满面红光从中走了进来。 她看也没看李嬷嬷,径直走入屋中,余晖散落在屋中,把景阳的脸色映的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其实她早就想来了,但杨清一直拦着,她无计可施,眼下他走了,偌大的上京城还有谁能拦得住她? “想死?” 三公主齿间发出极其轻蔑的一声笑,“五年前,本宫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死去,本宫同你一样,也想过死,如今真是善恶有报,天道好轮回啊!” 屋内气氛微妙,又闷又热,好似随时能炸出火花来,秋芜一听这话,三公主这是来算账的,立即跪下恳求道:“三公主,公主她病了,求您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别在这个时候…” “出去!” 三公主没有看她,一声怒喝,吓得秋芜一嘚瑟,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即便是从前,三公主也是让人诚惶诚惧,眼下谁又能违抗得了她的命令呢?景阳有些担忧秋芜,撑起身子后,对她笑道:“去外面候着吧!” 秋芜有些吓呆了,听到景阳的声音后乖乖走出屋子。 随着房门合上的声音,屋内的光线更暗了,屋内一个妆容明艳,一个病容憔悴,三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缓缓走近…
第64章 火葬场 六年前的上元灯节, 惠王府不似以往那般笙歌鼎沸,火红的灯笼在静谧的夜色下孤零零的,全无一点节庆的喜悦。 团圆饭都凉了, 景阳在红木桌子旁端坐着, 肚子饿得咕噜噜叫, 景德的视线从门外收回,笑着看了她一眼,给她夹了一道菜, 柔声道:“吃吧!” 满桌子大大小小几十道菜, 却只有她们两个人,按理说, 长辈不动木箸,做小辈自然不能先动。 景阳难得从偏院出来,不想因这点小事惹父兄不快,推拒道:“我不饿三皇姐, 等父兄回来一起吃吧!” 今日可是上元节啊, 家人总要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 景德摸了摸她的头, 轻轻一笑, “吃吧,今夜他们不会回来了。” 她明明是笑的,可不知道怎的, 景阳总觉得她今日不怎么开心,说不出来的怪异,她歪着头,天真的问道:“为何?” 许是没有料到她会问, 景德怔了一瞬,才回道:“他们说, 东宫的太子失踪了!” 东宫太子苏弘贞贤良方正、敬贤礼士,是三皇姐一母同胞的兄长,就像她和兄长苏扬拓一般,但三皇姐与太子并不亲近,她从来没有听到皇姐称太子殿下一声“兄长”,反倒见她缠着苏扬拓要这要那。 大概是她打小寄养在惠王府,而苏弘贞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吧! 那晚,惠王府只有她们两人,夜里睡意朦胧时,她听到景德偷偷的哭泣声… 后来如她梦里的那样,惠王成了惠帝。 景阳无意间得知,三皇姐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在上元节那日全都“病故”了。 那段时日,惠帝破天荒的没有让她回偏院,准她日夜陪在景德身边,白日里她瞧着景德笑靥如花,宛若无事人一样,夜深人静时,身侧的人咬着手臂浑身颤抖,枕席潮湿一片。 惠帝说,日后她们就是公主了,会有泼天的富贵和尊荣。 他问她,你皇姐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景阳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摇了摇头。 再后来,景阳就只叫她皇姐了,因为排行是为了区分,然而这个世上景德孤零零的,再无至亲。 景阳抬眼看向站在余晖中的人,回想那年的上元节景德与她此时一般大,如今,她终于明白她独自一人吞下了多大的痛苦。 “恨我吗?” 景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底是她不曾见过的凌厉和毒辣。 走到今天这步,她该恨谁呢? 这个问题,景阳问了自己无数遍,杜如冰、杨清、她的皇姐和皇叔都难辞其咎…可一想到福宁殿中罪己书上的内容,仿佛有万千冤魂在她耳边喊冤叫屈,他们的血漫过她的脚裸、染红她的裙摆,然后一点一点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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