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再无旁的声音,她这一句真心实意的请教,柳渊听得极清,正因极清,他突地卸了满身怒火,半个身子都要倚在门上了,不过眨眼又稳稳地站直,“朕也请姜姑娘解惑。” “姜姑娘为何回京?又为何留下来?” 姜缨答得飞快,“陛下,我离京六年,去过许多地方,到头来竟最为喜欢京中,我想念京中,故而回来。既然回来,我就不会再走,我想在京中度日子。” “再无别的原因?” “姜缨绝无他想。” “好一个绝无他想!那孩子又当如何?” 柳渊步步靠近姜缨,及至跟前,俯身低低一叹,“姜缨,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柳渊眸中迸射怒意,姜缨抬头迎上,毫无退意,“回京前我已想清,倘若陛下不喜满满,便归我自己,倘若陛下不愿骨肉分离,我愿与陛下共同抚养满满长大。” 柳渊神色一怔,“你愿让满满进宫?” 姜缨道,“陛下,满满是我的孩子不假,可也是皇室血脉,我岂敢私藏?襄王爷说过这个孩子我做不了主,倘若陛下执意带满满进宫,我万万不能阻挡,我只求能和满满时时见面即可。” 一片沉默中,姜缨道,“满满需要我,也需要爹爹,陛下自懂这个道理,我不会自私到让满满没有爹爹。” “你想得极对,满满自幼跟着你,离不开你,倘若他不想自己进宫,执意带你一起,你且如何?” 柳渊身子还低俯着,如屈服的姿态,一丁点都未动,只静静等着答案,姜缨并没有让他等多久,姜缨道,“陛下莫要担心,我会说服满满。” 柳渊阖眼,“他闹,他哭,他死缠着你呢?你在宫里想你呢?他夜里在寝殿睡得不好呢?姜缨,你真不担心他?” “陛下太多虑了,满满不会如此。” “事情并未发生,你又怎知不会?” “既然陛下忧虑多,可让满满继续在我身边,陛下随时随刻来看他,待他再大了些再进宫,可行?” 夜风拂凉了柳渊的声音,“姜姑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无你带满满进宫这一可能,可对?” 姜缨答得清晰,答得决绝,“我已与陛下和离,自无进宫可能。”她见柳渊依然不动,只听得他呼吸急促,似有怒意迸出,却又转瞬平息下来,半响才发问,“让满满在你身边,朕时时来看,已是妥当至极的做法?” 姜缨不肯松懈,“对我而言,已是极好的了。” 话音一落,但见柳渊步步后退,声线发涩,“适才是朕糊涂,几年前朕说的话自当还要恪守,凡事你不愿意,朕不会勉强。” 高大的身躯隐入黑暗,柳渊离开的步子又轻又快,直至院中只余姜缨一人,她才重重松了口气,不求其他,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姜缨平息呼吸,回到姜府,见姜满满正在侍女的照顾下啃糖葫芦,啃得快快乐乐的,一时欲言又止,罢了,暂不和他提柳渊了,待父子两人见了面再说。 翌日,姜满满快要散学时,姜缨还在酒肆,白霄正要进学堂接满满,闻得阵阵脚步声,回首一望,面色大变。 前方柳渊阔步走来,一身纹路整丽的华服裹住雄健身躯,极俊的眉眼华贵张扬,黑而沉的眸光浮光掠影地扫过白霄,唇角向下压了压。 白霄呼吸一顿,微屈的膝盖瞬时绷直,目送他领着薛首辅等人往姜满满的书屋去,转身直奔酒肆。 书屋窗户旁栽有柳树,长得枝繁叶茂,几个随从拂开柳枝,柳渊负手立过来,眸光扫视到姜满满,面色如常,并无特别之处。 薛首辅心道,不愧是陛下,虽是第一次见儿子,便是儿子再像自己,也能从容不迫。 即将散学,孩子们再也坐不住了,又见屋外来了这么多人,当即叽叽喳喳起来,讲桌旁的夫子也已被随从们请了出去。 姜满满正在收拾描红,听同桌惊呼,“满满,你爹爹活了!” 屋外所有人,“……!” 可爱的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不可能,娘亲说人死不能复生,昨天咱们还一起给我爹烧香呢!” 姜满满头也不抬,几个小同学也看见了,围过来问同桌,“你说满满的爹爹死了,可是他长得好像满满呀!” 同桌大叫,“满满说他从来没见过爹爹,他娘亲说他爹爹忙大事去了,我娘说了,这种情况就是死了呀!” 满满附和,“我证明,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我爹爹呢,那肯定死了呀!” “可是满满,他和你真的好像啊!” 满满一眼没看窗外,“像也不是,我好想爹爹!”朝同桌伸手,摊开掌心,“你给我做的爹爹的牌位呢,怕娘亲发现会伤心,放你书包里了。” “喏,给你。”同桌翻出一个纸板子递过来。 其余小同学兴高采烈,“要烧香么?” “给你火折子。” “给你香!” “把描红也烧了吧,烧了就不用描了………” 屋外所有人,“……!” 可爱的孩子们,你们上学都带了什么东西啊! 薛首辅要晕过去了,程次辅坚强地扶起他,两个老人家踉跄往屋里奔,倒是当事人柳渊从容不迫,盯着姜满满落泪的面容,挑了挑眉。 没错,姜满满拿着纸板子哭了,他确实想爹爹了,眼看香烧起来了,连带许多描红本也烧起来了,氛围到了,姜满满觉着自己该说几句了,还是同桌教的呢,“爹爹你走得……” “住口!” 两个老人家面色发白地奔过来,姜满满脸上挂着泪,惊讶极了,“舅舅……” 诚然薛首辅和程次辅已成了姜缨的兄长,可还是没撑住小皇子的这一声舅舅,两个老人家脚下一呲溜,直接扑火堆上,火苗立时撩上了衣袖! “陛下救臣!” 尖叫声一出,一道高大身影立了过来,迅疾地伸手一抓,一手拎起一个,旋身扔给了随从,“扑火!” 两个随从抱出去扑火去了,剩余随从已端了水来,一下浇灭了燃起来的火焰。 柳渊过高的身量如巍巍不可及的小山,一众小朋友离得太近,只觉阴影遮天蔽日地撒下来,不由地使劲儿仰着脖子去看,可再使劲儿也瞧不清长什么模样。 姜满满愤怒极了,捏着纸板子,爬上书桌,可着劲儿扬脖子,依然觉着眼前好大一片阴影。 直到一只大掌探过来,五指挑着衣领,将他挑到胸前,他还没看清眼前人模样,就啪得一声将纸板子糊到了柳渊脸上。 姜满满仍在愤怒,“你浇灭了我给爹爹烧的香,我要让霄叔叔打你!” 柳渊用另一只手掀开那纸板子扔了,露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姜满满一看就呆了,和自己长得好像哦! 底下的同桌大声提醒,“满满,你爹爹真的活了!” 姜满满震惊地啊了一声,在柳渊五指下乱蹬小腿,他一边用小手去摸柳渊的脸,一边低头回复同桌,“我相信你!你家卖棺材,知道的比我多!”
第12章 11 姜缨随白霄赶到学堂,还未进屋,薛首辅与程次辅如枯枝再春,焕发希望,“妹妹,快别让小皇子喊为兄舅舅了!” “莫急,那就依兄长的,我喊我的,不再让满满喊便是。” 姜缨双眼一抬,正见柳渊从屋里走出,眉眼平和,并无父子相见的惊喜欲狂,心尖如被细针微刺,这孩子当初也是意外而来,柳渊不太中意也算情有可原。 倒是姜满满,瞧着过分喜欢柳渊,坐在柳渊臂弯里,也不认生,抱着柳渊的脖子蹭来蹭去,小脑袋胡乱顶着柳渊下巴,柳渊任由着他了。 姜缨又喜起来,孩子终究需要爹爹,她这个决定是没错的,即便她与柳渊再无缘分,能一同陪着孩子长大,也是幸事。 “陛下,我来抱吧。” 姜缨朝柳渊伸手,柳渊垂眸望下来,也不言语,将姜满满的脑袋从下巴处剥出来,姜满满扑腾着摇头,“我要爹爹!” 姜缨讶然,不过头次见,就这么黏着了,真是天生的血缘亲情,她对此乐见其成,微微一笑,“满满喜欢陛下。” 柳渊声线温淡,“朕与满满是父子,依姜姑娘昨日所言,朕今日可带满满进宫,姜姑娘回吧。” 柳渊阔步离开,姜满满幸福地迷糊着,余晖落至两人离去的身影上,那身影越来越远,刺得姜缨脑子一阵发麻,不由扬声一声,“陛下!” 姜缨疾步跟上,拦在柳渊身前,张口欲言,脑子还懵着,竟不知说些什么,柳渊等不来声音,“姜姑娘?” “我……” 她要说什么?说舍不得离开满满一天?说见不得父子一同离去的身影?决定是她下的,柳渊能同意已是万幸,她还在不满足什么? 姜缨恼起自己来,听柳渊沉了语气,“姜姑娘要食言?”她连连摇头,“陛下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 “姜姑娘有话直言。” 姜缨抿紧双唇,“不知陛下可否明日再带满满进宫?” “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区别。”柳渊低垂视线上扬,不知落到了何处,臂弯缩紧勒住了姜满满,姜满满疼得唔了一声,他似毫无察觉,一语道破,“姜姑娘不舍得了,要把孩子要回去?” “并非不舍,只是满满是我的孩子,自幼跟着我……” “姜缨,满满只是你的孩子么?他还是朕的太子!” 从进了学堂,柳渊便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此刻终究耐不住了,微怒的声音撕破了假象,浑身顿生的气势吓坏了姜满满,姜满满开始挣扎,“你凶娘亲,你不是好爹爹!” “老实一点!”柳渊将他摁到胸前,提步就走,他不会给姜缨后悔的机会,因为但凡姜缨开口说不愿意,他就只能再次放手。 柳渊咬咬牙,吩咐薛首辅,“召众卿去奉天殿!” 奉天殿是天子群臣上朝的地方,薛首辅等人心下震惊,面上不敢耽搁,速速去了。 姜满满开始哭,“放开我,我要找娘亲!” 柳渊不顾他的哭声,目光扫过一脸担忧的姜缨,缓了口气,“姜姑娘不放心可跟上。来人,带姜姑娘上车。” 姜满满哭了一路,姜缨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自是看不到,他愤怒地对着柳渊拳打脚踢,可无论如何捶打,柳渊都无声无息。 姜满满只觉男人的胸膛如铜墙铁壁般冷硬,男人的气息也是无情的,他哭哑了声音,哭红了眼睛,“你不是好爹爹,不要你了!” 柳渊无动于衷,姜满满气得一口咬上他的下巴,柳渊这才死死地将他塞入怀里,低低哄一声,“乖一点。” 姜满满不理,继续哭。 奉天殿阔大恢宏,殿里官衣连绵,柳渊抱着姜满满阔步进来,自中间道往台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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