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子嘻嘻哈哈的,手一扬,一条泥鳅被甩了上来,正砸在他们面前。 喜春出身乡野,见惯了田地间的野物,正要拿了脚尖轻轻踢开,又见今日穿得是一双珍珠绣鞋,倒是不方便了,手上又抱着人,便叫周秉动一动。 周秉几乎是黑着脸看着搁在自己鞋面上的尾巴。 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一动不动的。 “唉,那是我的哥哥...”周泽率先跑了过来,都没看到大哥,捡了地上的泥鳅就跑。 周秉身子肉眼可见的松了下来,极快的往驿站的方向走。 喜春只听一声溢叹,便见人大步走了,那副模样,像是有甚在追着一般,喜春抱着人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福临心至。 他,莫不是怕吧? 喜春小脸儿漾着笑,只觉得周秉在她心里高大的形象轰然坍塌,他向来不苟言笑,气势浑厚,那副言谈间运筹帷幄的模样,喜春面对他时总觉得会矮上一头,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怕惹了人不悦。 如今发现他竟然连这么个小东西都怕,心里对他的隔阂顿时就消了。 回了驿站,果然午食已经备好了,喜春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周秉脚上的鞋子已经换过了。 夜里,巧香两个铺了床下去了,喜春照旧看了会账册,待过了二更天才上床,周秉也捡着一本书在看,见状只搁了书,吹了一旁的烛火。 次日,他们结了账,重新赶路。 又过了半月,马车终于驶进了秦州府,一路向着周家而去。早便得了消息的甄婆子前一日便叫丫头把府上里里外外给洒扫了,等他们马车一到,已经带着丫头小子们候在了门外。 周秉一下马车,等候片刻的甄婆子便带人迎了上来,红着眼:“大爷没事,大爷回来了,我老婆子可算等到大爷平安无事了。” 甄婆子是周秉的奶嬷嬷,周秉对她还是有两分敬重,伸手扶起人:“老嬷嬷忧心了,我无事的。” 王氏、王婆子等人也哭,甄婆子哭是带着一片真心,她们是觉得终于熬到见光那一日了。 王婆子尤其如此,哭得嘶声力竭的,喜春在时,她一月里多是称病不来,周秉一回来,她倒是跑得快了。 甄婆子抹了泪儿,顺着起身,暗瞥上周秉一眼隐隐的不耐,拉了这王婆子一把:“好了,哭两声就得了,主子回来可是天大的好事,都别挡着了,快些叫主子进去好生歇一歇。” 王婆子打了个嗝,幽怨的看了她一眼。 周秉垂下眼,抬腿进门:“进去吧,府上府外有什么事儿便同夫人说,夫人公正,定不会委屈了谁。” 这是摆明了给喜春撑腰的意思。 王婆子再多的不甘愿也只得咽下,她得罪了喜春,子女在府上也没讨到甚顶好的差事,更不敢违背了周秉的意思。 甄婆子点头:“对对对,快进去,大爷这回可是那戏园子唱得去历劫儿去了,往后咱周家定是无病无灾的了。” 一群人朝里走,落在最后的王婆子没人搭理,先前跟她一起哭的王氏也不敢哭了,灰溜溜的进了门儿,她先前还特意跑到三少爷跟前儿晃了晃,往常总会王嬷嬷的唤她的三少爷现在瞧她的目光陌生得很,叫王氏心里凉到了底。 说起来王氏也并非是周家签了契的下人,她是以奶娘的身份进的府,在府外是有家的,是周家当时从普通清白人家的奶娘中挑出来的,入了府,奶少爷,每月按时结她银钱。 不少大户人家的奶娘都是这样请进门儿的,看在奶娘奶大了少爷一场的份上,便会叫她留在府中,就当多养一个人罢了。但实则,若是主家只消说上一声不需奶娘了,叫人走也合情合理。 王氏害怕被撵出府,老老实实的。 喜春实在太忙,一回到府上先召了各家掌柜,把账目公布,入了账房,又亲自去了旧巷的铺子。 旧巷铺子已经被打理干净了,从里到外的都被修补了一番,柜子箩筐柜台也安置了进去,喜春召了各家掌柜时,也问了他们是否收到了寄来的石炭?用得如何?如今可有宣扬出去等。 这些掌柜先去见过了周秉,知道如今府上还是少夫人掌家,丝毫不敢藏着,都说收到了,做主每户给分了一份,回家后便给了家中妻子,只用了一回家里就没人说这石炭不好的。 “不都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吗,余下的石炭尽数被拿去放在玉前街上,岁节那日沈家弄了个沈家灯,整条街上都是花灯,我们就借了这花,弄了个周家炭,取了炉子来当场给人瞧瞧。” 花灯年年有,石炭虽是厨房里用的烧火炭,但秦州府上下可没听过石炭的大名,又听介绍说如今盛京家家都用石炭,是朝廷开采来的,噱头一足,就把沈家的沈家灯给盖了过去。 喜春一到旧巷,这四周的邻里就围了过来,问起了石炭的事。 如今不过刚到二月,大河上的冰正在消,石炭要从盛京运过来,得等上半月后了,外加这运来的七八日,在三月才可以下货。 货物方面签过了契约,铺子也已备下,这石炭铺子便只差一个掌柜了。 周家如今的掌柜数十,每位掌柜都有自己的铺子,实在抽不开身管上两家铺子,最后喜春折了中,叫各家掌柜举荐个性子稳妥的来,若是看过可行,待下月便可以走马上任了。 喜春忙完这些,回去后还一五一十跟周秉说了。 他问:“夫人不聘上一个宁家族人来帮忙打理一下?” 喜春摆摆手,数给他听:“请谁?宁家族人都在村里,沿村而居,村中人识字者不多,关系好的人家也并无适合的,那等关系不好的请来也是添堵,给的工钱少了说我心坏,给的工钱多了也不知值不值,不知道有没有这份能力,要是贸然请了人来,万一不合适再退回去可是得罪人的。” “外人就不同了,事情不成仁义在,铺子挑人,人也挑铺子,大家不拿情分说事,只摆事实讲道理,挺好的。” 她大哥在镇上当账房,当年家里就是没吃过这亏,村里有人求上了门儿,说叫他大哥带去做个小二,端端盘子洒洒水的,她们家没拗过,应承了下来。 结果人带了去才发现那村里族人嘴不甜,是个闷葫芦,连个客人都不会招呼,每回人来了就往后缩,人掌柜不乐意,要退了人,也说结工钱,但那求上门的人不高兴了,不去找那掌柜,反而说她大哥不好,一个村的也不知道拉一把,要他们赔钱。 那时喜春年纪还不大,却也记得清楚,记得两家吵得厉害,这本就平平的情分直接就坏了,那家人确实不好,但大哥看在那家小子勤快的份上,到底给他换了个工,去搬抬下货。后边倒是没闹了,也算那家小子有心,逢年过节还送俩瓜果来做个报答。 周秉撑着下颚,见她小脸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眼中满是笑意。她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原本在他面前生疏拘谨的那副态度渐渐没了,如今现在这样,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一般。之前她避他都来不及,哪里还跟他讲从前? 周秉一直在为了两人之间这份隔阂而努力,也一直在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但遗憾的是,一直到出了盛京,喜春一直都对他不温不火的,有时还不喜他接近了去,周秉不知这种转变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改变,但如现在这般他却是十分满意的。 嘴角不知觉的朝上翘起:“行行行,不请不请,府城里这么多铺子,除了掌柜外,还有许多经验老道又忠厚的伙计,从里边挑上一个就行,从伙计当掌柜,谁不乐意的。” 喜春点点头,她就是这样想的。 自己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何必去花钱找罪受呢。 要真说起来,整个宁家村也不是找不出几个好的来,只是喜春跟村中人接触不多,对他们也不了解,到底也不想找麻烦,直接寻了那等有经验的也轻松许多,不至于样样都要操持。 “渴了吗?”周秉等她说完后,递了茶水去。 喜春接了来,朝他道了谢,就着茶水喝了好几口。 铺子上的事解决了,该去拜访岳家了。 周秉身子大好,只登门坐一坐也是使得的。 那王婆子找了来。 她来时都打听清楚了,说夫人方才叫人备了车出门了,王婆子这才敢偷偷摸到周秉跟前儿,见了人就跪伏在地上。 她仗着丈夫跟着出去跑货得了病过世,心里一直觉得自家男人这是为了周家牺牲,周秉给她的补偿她拿得得心应手的,觉得这就是周家欠她的。 是以她从来不觉得受之有愧,她为何要愧疚,若不是周家的错,哪家主子会这么大方赏下人宅子银子? 推己度人,至少她是不会的。 “大爷,当真不是老奴的错啊,老奴这人你也知道,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跟那老黄牛似的,在府上多年,跟我家那死鬼一样,可是一辈子都在周家服侍,也没做过那等没良心的事呢,少夫人冷不丁的就夺了老奴下单子的事儿,可叫老奴这一张老脸都没了,那些下人背地里都在说闲话,叫老奴回去就病了一场,若非不是听到大爷你回来了,心里突然有股气儿了,只怕也随着我家那死鬼一起走了哟!” “大爷啊,你就可怜可怜老奴吧。” 王婆子回去后觉得她应该再争取争取,周秉对府上积年的老人都大方,也念旧情,还有她那男人的事,向来对她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在周秉面前哭一哭,嚎一嚎,总能捞些好处,最好是把那下单子的活计给重新夺回来,下那宁氏一个没脸。 先前那翠衣阁有她表妹在,每一季她能抽好几十俩,一年就是上百两,再有针线房也归她管,那些针线头别看东西小,但给主子绣的线可是上等的好线,一个线头好几俩银子,早前家中就三个主子,她跟着一起采买,随便多报一些,那些空出来的银子又到了手,几年下来,光是银子都该有千俩之多了。 这么庞大的利益,如何叫人肯轻易舍了去?便只有一分能拿回来的可能,她也要试上一试。 万一就成了呢? 周秉正在养神,被王婆子给吓了一跳,薄唇勾出一抹嘲讽:“可怜你?是你想告老还乡不成?” “看在你男人的份上儿,你便颐养天年去吧,往后针线房的大小事务就不用你操心了。” 王婆子傻眼了:“不是,大爷啊,老奴、老奴用不着啊!” 周秉看着她:“回去吧,爷不是傻子,水至清则无鱼,贪墨并非无可饶恕,只你又贪又蠢,少夫人进门后,你一个下人处处与她作对,在其位又不做正事,是不是觉得你人老了称病了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了?” 周秉告诉她:“你错了。” “不止我,就是少夫人也能处置你,夫人不处置你,是因为你还不够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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