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一听西域,赵姝脑中一凛霎时抛尽了旁的情绪,她让韩顺取来寝阁的医札,就这么抱着兔子在殿内翻看起来。 一直到四更初刻,姬显睁开眼看到一老一少并一只硕大的杂毛兔子,而铜匣就在自己身侧,他心中明白,爬起身行了个礼。就听赵姝在上头道:“鄯善国伊循城,可有主事人在城内?寡人要递书信问事。” 伊循城城主母族来自旧晋,这是赵如晦经营最深的一处,领兵主将与城主平起平坐互相制衡,且军中参将以上皆是他一手择选提拔。当姬显如实告知甚至取出军令符节时,赵姝没有去接,又低头去看医札:“既如此,你先回去,我明早递条子出来,劳你飞信传问。” 明烛高照,主座上人不知疲累将一本医札同案上山积似的医典比对着。她没有再带回易容,问这两句话时也不显防备,是根本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什么。 王座下的大野兔正在拼命啃食桌角磨牙,已经是积了一地的楠木屑,它的屁股后腿不知从哪里蹭黑了一大片,此刻或是嫌冷,后半边身子都挤坐在赵姝腿上,将她衣摆染得一塌糊涂。 姬显有些出神地望着王座,总觉着那累得他一人高的有数钧之重的竹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一股脑儿得砸下来,把这一人一兔就给埋了。 “四更二刻喽,怀安王不回去歇歇?老奴送送您。”他在韩顺的怪嗓里惊醒,便朝王座揖拜告退。 出了勤恤殿内苑的门,韩顺提灯默然随行许久,过一片空旷凋残院落时,老宦开口道:“吾王情深,您也是晋阳君遗命不是。君侯当能觉出,王上她……在新河君与您之间更偏向谁人了吧。” 灯火晦暗,姬显无声勾了下唇,他回头打量了外表衰残年老的韩顺,突然一拱手,竟是垂首作了一个深揖:“韩翁真乃神人,连君心都能契准,往后小王全要仰仗于您了。” “哎哎,不还是君侯识人,将老奴从深宫里捞出来的。”韩顺摆摆手,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被踢疼的左肋,半真半假地谦卑道,“不过老奴如今是大王的人了,可得得罪先说两句丑话。我这把年纪能一朝翻身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不敢再贪多。您要与新河君斗,老奴成全您,然吾王天命所归,您要生异心……” “日久见人心。”姬显原本就看不上他,不愿听这人啰嗦,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又说了两句虚实杂掺的客套话,二人便相辞而去。
第96章 四散5 腊月廿三, 赵国指斥诸公子的国书颁出。 廿九日,周人使节赴楚查验先王遗诏。原本支持诸公子夺位的巴蜀东南几位封君诸侯纷纷递信附和宗周。 天子睦五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周赵二国联军十七万驻扎楚国北境。 正月初七,楚国郢都兵变, 当夜即平定, 先王诸子二十三人, 此役后首犯三人皆阖族受屠,余子多遭贬谪幽禁,列国震动称奇。 正月十六望夜, 圆月高悬,清辉遍撒, 不过短短半月多些, 赵王宫里就接到了楚国新王芈融御极的飞信。 一并来的, 还有快马入宫的使者, 只说戚夫人的车驾随后撤的赵军而来, 约莫第二日黄昏就能到了。 彼时赵姝已在观星楼里待了足足二十四日未出楼过,她的面前是十余个木制笼子, 里面装了约莫二十余只老鼠。 她刚给一只新来的小老鼠解了毒, 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回管道叠嶂的笼子后,她挫败地垂下头,发现新药还是一样, 即便她已经下了最微量的寒毒, 这些老鼠服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后, 目力虽能恢复大半, 但似乎依然不可能如初。 她只在它们眼部用银针沾了最少的寒毒, 如此都无法彻底医好,更难以想象若是用足了剂量, 这些老鼠必会彻底丧失视物的能力。 从伊循城送回的蛊叶与医册她都能倒着背了,然远隔千里,炼制蛊叶的法子未能亲见,只凭一些行外人口述,她总觉着有步骤遗漏了。 听闻伊循城内有位南天竺来的神医,三十年来经他之手治好的疑难若牛毛之数。赵姝本意是要将人直接请来,奈何那位天竺神医年届期颐,已绝非是能远行的年岁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连夜收拾了行囊就启程,可如今…… 闻听得戚英明日就到了,便似阴霾里照进一线天光,她几乎是颤巍巍地霍然而起。 过久地埋首医药让她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日日除了困极时倒头睡上二三时辰,她连走路都没甚机会。 也就是方才最后一次尝试,让她知道了就在这观星楼,她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阿翁,姬显他……不不,新河君可在宫中?” 足下踉跄,她甚至要年老的韩顺来搀。辍朝二十四日,想到朝中还是新河君威望深些,接待戚英也好暂离邯郸也罢,还是要请新河君安排更妥当。 “王上糊涂。”韩顺的腿肿已是痊愈,就连经年的咳疾也好了大半,“这都二更末了,赵大人本该是在自家府邸休息。可今夜倒是巧了,他老人家在前殿同十几名公卿还在议事,看着还有武人将官出入。您这段时日都耗在此处,外头多少事不理,老奴觉着,这新河君近来有异。” 韩顺难得在她跟前说这许多前朝的事,下了两层旋梯,到观星楼匾下时,他终于不再吞吐,直谏道:“老奴方才擅作主张,刚遣人去探听了,王上您还是等人回来再……” “新河君议事,有什么好探听的。”赵姝不以为意,她与韩顺相处日久,二人也是脾性相投,甩开他的搀扶还难得好笑了句:“阿翁不要见风就是雨,新河君若要篡位,倒还正称了我的意。” 这一句玩笑话分量实重,韩顺僵立了片刻后才连忙移步跟了上去。 到了前殿,果然他遣去探查的内宦还未来得及听到什么,就被守卫一声“王驾至!”给打断了。韩顺瞩目凝望,见一群公卿里混着武将地鱼贯而出,赵姝却连反应也没有,他忽然心神一震,明白过来,这一位莫不是真的不在意王位了。 他跟着赵姝进殿,低着头只听这位方唤了一声“先生”,那头赵穆兕依礼拜过,她连再开腔都不曾,就听得老者一阵劈头盖脸长篇累牍地指斥诘问。赵穆兕声如洪钟,不愧帝师之位,一气高亢质责的话直能成赋,便无一字僭越犯上,却让一旁的韩顺觉着,如被一张无形密织的网扣下来,压得心下憋闷。 “先生,明日接应了戚夫人,寡人想去一趟鄯善寻药,劳您安排。”赵姝敛着眼皮,颇有耐心地等他说完了,才抛出了这一句。 说这话时,她面目平和,好像只是在说要回新河君府上用膳一样。 一老一少师生两个,如此古怪的对话,让韩顺还以为他们会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却不知这般场面,于这二人,从前并非没有。 赵穆兕素来严师出高徒,唯独对年幼的赵姝没法子,他甚至请过王杖,可是一旦赵姝摆出这幅平和脸面,他便知这犟种万不会让步。要知道当年赵姝师从于他,到最后却连国史兵法都没能遍习。 记挂着天亮后的一场,赵穆兕无暇同她纠缠,他捋着须髯压住气,罕见地放软态度劝道:“去鄯善快马也要两月,大王不是还要扶持戚夫人为后嘛。要让她名正言顺,可知祭告祖陵编理谱系,光是办这两件,总也要废半月功夫吧。” 老者言辞温和,说的话也十足得在礼。赵姝虽是心焦去伊循访见神医的事,这二十余日也毕竟是摸到了些治眼疾的方向。便经赵穆兕这一提醒,一时念起戚英来,难得地心头浮上雀跃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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