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等韩顺领着二丫吵吵嚷嚷地跨进内院时,他心里烦乱退缩, 不没解释什么, 扯了头上兜巾就匆匆走了。 …… 日子流水一样过, 遍地蕊金的季节,秦国逢了数十年未遇的丰年,新法也终是在各郡县大刀阔斧地推行起来。 秋浓日暮, 赵姝从浴桶里出来,刚裹了袍子要去穿戴, 就被一双汗涔涔的胳膊从后方搂过腰。 她面色微烫, 语调低哑却平缓:“朝中忙, 不是说好了, 得闲时一聚就好……” “后日要去趟边关, 北狄有个部落起事了。”嬴无疾打断她,侧脸蹭在她发梢间, 放软声调忐忑地缠:“留一夜么?” 她指节微顿, 而后平静万分地将他的手拿开,踅过屏风穿戴好后,再开口, 连一丝方才的情热都无。 “那明日就不必见了, 我要去一趟南边的渭县。你若负伤回来, 寻不到我, 就去渭县。” 渭县近来流行一种伤寒症, 不算太严重,壮劳力们染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只是有许多十岁以下的幼童没能抗过去。 一听她要去渭县,嬴无疾下意识地就要制止,手悬到半空,前头赵姝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转头望他一笑:“要不然,我同你去北地平戎狄?” 她目光清冽温婉,明明白白地又带了一丝揶揄嘲弄。 为她眉宇间的通透所慑,僵持了片刻,他到底迫着自己放下手。 两个人默契地并肩朝外走,到院门前灯笼下立住。 天上日头还未全部沉下,半边薄暮落霞,半边圆月星河。 这处货栈比隔壁医馆大上许多,半月前嬴无疾令人连隔壁医馆一同买下,也正经请了仆役护卫管事,做起了去西域贩货的生意。 此时正是夜膳时分,有个年老的仆役端着碗出来,正巧瞥见他两个在门前,就颇和善地扬扬手里碗筷:“季大夫,又来与俺们主家瞧病呀,吃过饭了没?” “阿翁在隔壁等我同吃呢,刘伯伯,您怎夜里又吃肉了!胃火那么重,上回的教训不够,还偏在夜里这顿吃?”赵姝人随和,看诊又仔细,这货栈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都顺手给瞧了。 “可不敢喊,可不敢喊!不为了避开婆姨,俺作贼到这院里吃?”刘老伯急的跺脚,压低声拼命打手势。 见赵姝面色肃然,刘老伯猛嚼了口肘子,来不及说话,合掌一面告饶着一面就朝后院杂房躲去。 她想也不想,就一脸冷酷地要去找刘大嫂告状,被嬴无疾抬手挡下,清清嗓子好笑道:“他碗里就那么两口。” 他目中无奈间杂着些怅然,出神地望着灯笼下的人,模样有些可怜,足可以迷倒这世上一多半的女子。 赵姝心头一软,却尤是冷着脸道:“过来些。” 在他靠近的一瞬,她踮起脚一下环着按下他肩,整个人险险吊在他身上。 才褪去的情潮顿时又涨起,他忙弯下身将她后腰牢牢扣住,二人侧首相贴,耳鬓厮磨,一阵秋风摇动灯影,她附耳亲昵地去他长长鬓角极轻地啄了口。 “待君班师回来,我带酒菜来与君同醉。” 说完,她掰开他的手跨出门槛。 隔着货栈大门,他们默然深望。 在身后的巷子里,成戊领着一队人纵马过来,在扫见明显是为她留的一乘软轿时,她挑眉笑望,等他解释。 嬴无疾干咳一声,竟是避开她视线,阔步朝成戊过去,擦肩的一刻,他碧眸冷毅遥望北天星光,薄唇轻勾,只是还了一句:“保重。” 她目送他接剑上马,车马策动出巷,是往城外军营去的方向。 在那道身影再瞧不见的一刻,心口里莫名一沉,紧走两步,脚下不停歇,待回神时,却已是来到灯火惶惶人头攒动的北市主街了。 她晃晃脑袋,空立了会儿后,鼻息间嗅得香气,遂转到相邻的一条街上,买了半只酱肘子也就心满意足地朝医馆走。 …… 两个月后,咸阳雪落。 渭县的疫病早解了,北地的叛乱却迟迟没有消息。 大雪不停地连下了十来日,赵姝这一日正给城外的战马诊治,忽有小宦匆匆过来报信,只说是韩顺派来的,让她速速回医馆,有贵客来了。 她抖落一身草料,只以为是他回来了,交代了马官一些事项后,也不管天寒地冻,牵了匹相熟的快马就迎着风往城内赶。 一路上,凛风似刀子般刮在脸上,然她一颗心才却似落在一派春和景明里,此次北狄单于极擅兵法,回咸阳一月,在那些时不时入耳的风传里,她发觉自己竟连一个安稳觉也睡不着。 原来,她是一个放不下,亦拿不起的人。 脚下骏马飞驰,不过二刻功夫,她就翻身晃着落在医馆门前的雪地里。 经过这几个月的悉心医治,她已经能崴着腿行路了,可就是这几步,为了能走的快一些,她还是从马鞍上取了拐棍。 “城东的马场不远,约莫再有二刻该到了,小人与您换盏热浆去……” 医馆不大,甫一进院,她就听到韩顺恭敬谨慎的声音。虽有些奇怪,只还是拄杖快步去推门。 门开的一瞬,端坐主位皓首苍容的姬睦同侍立在旁正四处览看的姬樵一并看过来。 近七年未见,在看见天子睦的那一刻,赵姝没有任何掩饰,惊得木在门前,一只手拄杖,一只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 风雪骤然大了,自她背后不断地泼洒过来,齿关冷得发颤,她目中顷刻蓄满泪,将落未落之际,屋内老者由姬樵亲自扶起,唤一声:“小乐。” 天子睦年已七十九,虽瞧着面白长髯,还算是精神矍铄,只到底年老又有心疾,才起身就能看出身上虚孱来。 她当即抽噎一记,在老者再行一步时,周身竟是不可自遏地战栗起来。 “小乐,你的腿是怎么……” 她再听不得,当即回身拄拐就跑,转身前还不忘把门扉掩好。 当身后姬樵带了怒意的质呵声响起时,赵姝一声尖哨引来战马,在姬樵跨出院子的那一瞬,刚好瞧见她纵马逃离的背影。 . 她就这么策马跑过一条条街,出了北市,入安定门。雪越下越大,才晌午的天,已似昏暮。等皇城的影子显现,远处忽有军列驰来。 有军士声嘶力竭地在喊:“辅国公衡原君殉国!王令举国茹素哀悼三日!” 一声声回荡在耳际萦绕成渊,她一下勒马停缰,在阔大巍峨的皇城瓮门前翻滚下来,也不管马了,连拐也掷去地上。 “不可能……不会的。” 她一步一拐失魂落魄。衡原君去岁丧,爵位正落在了大秦辅国公的头上,两个名号齐报,就在她当年入咸阳宫的城楼下,又岂会有错。 该是她在发梦吧,鹅毛雪片落在颈侧,凉意激不起任何不适。 她一步步拐着靠向城楼,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两年前的十一月。 也是这么冷的天,在邯郸网王宫勤恤殿的正殿上……顷刻间,那一日的光影点滴俱在眼前幻出。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头一次,清晰万分地瞧见自己,倒退着厉声嘶喊着那人的名字。 却还是不及今日,痛得她轻笑起来。 “宫闱重地,城下人止步!”箭簇一行行拉开,都对准了城下小小的一个她。 求不得、爱别离,或许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又或许这只是她罪孽深重后的宿命罢了。 弩箭亦上了膛,只需一声令下,万箭穿心,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一个她。 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上人喊:“成府令!还不快收箭。” 赵姝回头,对上一双碧色含嗔布满血丝的眸子,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风尘仆仆铁甲染血,像是好几日未好眠的样了。 她长抽一口气,闷了两年的泪顿时就若决堤灞水,脚下脱力,被他横抱进怀时,却被他抱着他兜头钻进一辆车轿中。 “我以为姬樵会同你说的。”他不断拍扶着,“幸好,幸好……我不信那厮,还是赶了回来。” 车轮滚滚,在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此番假死是最后一次分辨新法的阻碍者后,哭得上次不接下气的赵姝猛然顿住,从他怀里挣起来,怒着抽噎道:“病是医不尽的,朝政也自然理不完,你假死清除异己,有没有想过我……” “你、如何?” “你去死啊!” 她抬手一个肘击,耳畔就传来一记重咳,不似作伪,便连忙去翻他衣领:“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嬴无疾一下捉住她手,拢在心口处:“周王驾临,我想求娶你,可否?” 她脸上乍白复红,悲怒激愤下,免不得一下捶上他肩:“连这也是你排布的吧!” 看出她眉间松动,他便算真知了她心意,这事歪打正着,马儿嘶鸣着扬蹄,嬴无疾扬眉挑帘,回首一派脉脉:“带你见一个人,拜一拜天地罢了,这世上何人能拘你?” 轿帘掀起,她目中再次蓄满泪,望着天子睦牵着年仅两岁多的秦王。 兄长这人世的争夺诡谲永不停息,她看着秦王酷似的脸庞,蓦然间就释然了。 拐着腿快步踏雪过去,她一下扑挽住姬睦的胳膊,在对方纵容老迈的目色里,哭着笑着活似十几岁的孩子,唤:“阿公!” 天子睦动容应声,苍茫温色目光却直直望向身后男人。 他是来要伤寒症的方子的,意外间却瞧见了大王姬亲女的惨况。 不说什么人伦亲情,周人的国土与将来才是要紧。 …… 秦王晸十七年,秦灭周,又二十年,灭晋、韩、魏,遂南下功楚,三年楚降,后十二万人初夏入燕,齐人不战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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