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在她回身后,打量的目光便在她周身和长剑上转悠。 在伙计的指引下,赵姝一路去了三层最末的一间客房,一路劳顿,险之又险地避过关隘秦军的盘查,她绷紧的神智才终是缓和过来。 放了布包长剑,才随手抹了把面,想要再净手时,却发现屋子里只有一小盆凉水。 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好生洗过一个澡了。 正犹豫间,黑漆的油木门就被人叩响了。 她立时取剑问了句。 外头人答:“客官,送热水的。” 是方才那个店小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 她放了剑开门,见对方果然提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硕大木桶,似乎是力竭的模样,她忙让开路。 就要开口时,那少年竟一个踉跄,左手那只大木桶眼看着就要拿不稳,赵姝想也不想地,立刻就上去帮他。 谁料对方被泼出的热水滑了,在她来接时,左手尽数脱力,将近半人高的木桶就全落到了赵姝手上。 她从未扎实练过基本功,又如何接的稳这突然而来的水桶。 ‘嘭’得一声,她身形摇晃,勉强拎了一瞬,木桶坠地,才好容易保住了大半桶水。 “你可无事?”她溅了满身的水,眉角一滴划过眼尾,兵荒马乱里,却是下意识回头就要扶人,语气里不无忧心。 那店小二坐倒在地上,极快地朝她脸上飞掠一眼,而后连连告罪,一脸自责心痛地去查看那木桶:“唉!裂了一条小口子,渗水倒不厉害,今夜里我偷偷补一补便是,姐姐可万莫告诉掌柜的。” 赵姝见他半跪在木桶前,背影狼狈焦急。 思量再三,她还是发了话:“这一个要多少银钱?” 少年错愕抬头,眼里空空茫茫,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热忱。 赵姝只以为他真的在乎这只桶,倒没注意对方神色变化,只是斟酌着同他说:“你可知洛邑如何走吗?”见少年木愣愣点头,她遂一脸认真:“你一会儿画张行路图,连着吃食送来,我的马赶路太累,你须得画最近的路,我出……二百个刀币,如何?” 即便是赵姝走过许多地方,对寻常人家物件的估价也还是不准的。 “姐姐心善,不用那么多,洛邑小的倒真的去过回,您给三十刀币就好。”少年忽然垂眸笑了记,他语气有些怪,似感激又似慨叹,倒是如实说出了木桶的市价,“小的这就下去画,您点的炙肉做法复杂,二刻后,我一并都同您送来,您先歇着,莫忘了锁门。” 说罢,店小二垂着头就替她阖拢了门扇。 听着里头倒水响动,门扇背后,少年卸下笑,若有所思地抖了抖沾湿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一道狰狞扭曲的旧伤蜿蜒而入。 他在心里想,自己不仅没去过洛邑,更是从未见过如此…… 纯善好骗的美人。 他甚至对那几百刀币没了兴趣。 ……
第51章 出逃2 店小二走后, 赵姝一面洗沐,心里头还印刻着方才木桶坠地后小二的痛心焦迫,不由得便有些自责,她怎么就连个木桶都接不住, 怎么从来扛不起事。 还有……原来三十个刀币, 就够叫一个身体康健之人, 慨叹失措,犹若摔裂的,是什么珍玩奇宝。 金为上币, 铜作下币。成年以前,她甚至只在简牍里见过铜制的下币。 那少年瞧起来也体貌还算健朗, 都拿不出三十个刀币, 那么, 这世上, 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家, 岂不是更艰? 她一边掬水净面,一边回肠九曲。 一会儿想着, 从前自个儿怎么也算一国储君, 实在愧对生民。 一会儿又想,这次若是能顺利回洛邑说通祖父,即便是用些手段, 她也必要强带了兄长去缯地, 到时候做些政绩出来, 再去楚国讨了戚英回来。 等想到赵国那摊子污糟乱局, 她又怕得心头一紧, 微烫的水浸不掉那些可能的最坏结果,葱白指尖握拳, 颤抖着堵在唇畔。 周人、秦人、有旧晋势力的兄长和国师…… 他们如今要做同一件事——推她继位……在赵国作傀儡。 这些人里,她如今能仰仗的,也只有外祖了。 历过这一场,同姬氏有血亲的廉家灭了族,对那个想要她命的生父,她不想,也不敢面对。 一旦入赵,即便兄长能有七八成胜算,只要一想到谋算落败……何况,宫变还得算计人心,比战场更莫测险恶,何人敢说有几成胜算。落败之人的下场,那些用来对付谋逆之人的酷刑,她根本连想一下,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打定主意后,若非实在腿侧被马鞍磨得有些溃烂,赵姝简直连这一夜都不愿停留。 洗沐干净了,又小心地用药处理了腿伤,天边最后一丝余辉落下,才掌了灯,店小二就端了食盘上来了。 因了先前摔裂木桶的事,对这少年,赵姝已没了任何防备,她困饿交加,只想着早些安歇明儿好赶路,见他果然画了行路图纸,也没顾忌,看着他弓着背进出收拾完浴间,她一个人就坐在外间的小桌上随意吃了起来。 少年手脚麻利,收拾完了,便言简意赅地立在桌边同她指路。 “客官的马若是能跑,再赶上一昼夜路,就是洛邑西郊了。” 见他指完了路,有些缩手缩脚得立着,颇为局促忐忑的不安样子,赵姝便立刻取出备好的一串二百枚的刀币递到他手上: “我到洛邑外祖家投亲,这些钱带着也是累赘。”她说的也是实话,见对方目中动容,赵姝移开眼又添了句,“劳烦将我的马儿喂饱些,盛水的皮囊也装满,天一亮我就得赶路。” 少年沉默了片刻,终是清亮感激地应了声,口中连连说着叫她放心,定然将马儿料理妥当一类的话。 出门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憨傻得绊了记,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待人走了,赵姝只又草草吃了两口,便查验起行囊来,此地离洛邑西郊仅有百余里了,她确认了储药的竹筒,食水也够了,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后中途便不再停留了。 . 二更时分,食肆里外就熄了灯,赵姝迷迷糊糊正疑惑着怎么睡不沉时,鼻息间隐约就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用过夜膳后,她本就觉着有些燥热一直没有睡稳。 此时,她眯着眼,用力嗅了两下,几乎立刻就骇得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闻出了曼陀罗花的气味! 这味药是止疼镇痉的良药,剜疮时饮之人不觉苦,可若再用加些药引,便可使人迷醉昏睡。 披衣时,花香愈浓,来不及多想,起身就去拿剑。 才拿了剑袖好解寒毒的竹筒时,外间就传来门栓撬动之声,赵姝想也不想,踉跄着就朝北窗去,外头是个颇深的鱼塘。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拔剑同人一搏。 可入质于秦后,她深知自个儿的剑术基本就是花架子,如今真遭了事,自然是走为上策。 夜色里,从本就有数丈高的窗栏望下去,瞧着竟有几分深不见底,鱼塘里还竖着些织网的长矛。 飞檐走壁的功夫最是累人,她从来疏于练习,现下里黑灯瞎火,手足亦开始发软。 含了片醒神的药,她撑手在发乌油腻的窗框上,指节紧握。 多么可笑,她提早闻出了迷烟,却连这三层楼都下不去。 现在的状况,就那么闭着眼跳下去,她觉着或许会被那些长矛扎死。 深吸了口气,就要搏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客官?” 她茫然回头,瞧见那个店小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面目似换了个人。 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的老实热忱,一双眼笑着,是露骨的打量。少年除了兜帽,额角清晰可见的一道疤,他笑不达眼底,这种眼神,褪去伪装,带着杀人如麻亡命徒的残忍麻木。 就是这么一回头的迟疑,对方就到了她身后,如行鬼步,她本能地就使了招格挡。 却连对方的边都没触到,肩头剧痛,被人一掌劈去了地上,一个咳呛就将醒神的药吐了出来。 “你会解迷烟?”少年顿足,这一掌下去,他基本就确定了她的身手,并不放在眼里,可此女会解迷烟,说不准也会用毒。 他歪头只略想了下,就决定去废了她的手。 右手腕脉被按住的时候,赵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把反握上对方肩头,抬起痛到有些起雾的眸子,示弱讨好:“何人遣尔至此,要什么,皆可以谈。” 她判断不出,此人来路。 星辉凭窗斜映,流照着地上人弱骨纤逶,她眸色璀然,衣袖落上去,露出一段藕臂盈透。 少年手上动作一滞,忽然松手笑了笑,朝她下颌轻佻地刮了一记道:“一会儿听话些,伺候舒服小爷我,就留下你。” 赵姝猛然缩手,一颗心砰砰似要跳出腔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家食肆原就是个杀人越货的黑店! 还不待她想到脱身之法,那少年突然退开。 她才要拔剑,突然兜头一盆水泼来,将她淋了个半透,以为是水里有毒,对方突然猱身袭来,一下就卸了她的剑。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废了太可惜,小爷我难得冒险些也无碍。” 腰带衣袖里的黏湿的药粉三两下就被尽数卸了,其中也包括解寒毒的药。 竹筒被弃掷于地,一路滚去窗下。 周身漫出股陌生的热意,她被一把推回到榻上。 “什么人!”慌乱间,那少年猛然顿住,脸上笑意尽消,神色凛冽得朝后退了半步。 他才呵完,门扇就被人破开,耀眼寒芒四散,也不知从何处,一下子闯进六个黑衣蒙面的执剑武人。 赵姝眼尖,看到领头那人的鞋纹,脱口就喊:“你们……是国师的人?兄长可曾来?” 她虽自小有些怕国师季越,毕竟也是尊称过一声师父的人,此刻见了,犹如救星。 然而,为首那人根本回应她,只用刀指了指那店小二低声道:“先解决此人。” 这六人皆是自小受训,出招狠辣不留分毫余地,似是生来就是杀人的机器。 生死搏杀,许多时候,慢一步就要丢命,以至于那少年高喊来同伴后,两方就搏杀起来。 黑店掌柜连伙计是七人,凭借屋内机关,竟丝毫不落下风。 一炷香后,赵姝颤着手勉强握住剑,她看着屋内横七竖八的尸首,黑衣人竟只剩了方才为首那人横在地上,口鼻溢着血沫,露出了一张她并不全然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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