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紫宸殿书房只有皇帝和舒王。舒王挺直身子跪于书案前。 皇帝闭着眼,指腹揉了揉眉心,面无表情目光看向远方:“我儿长志气了,连裴九洲都敢动。比你阿耶强,你阿耶连他的儿女都以礼相待。” 舒王手心冒出了些细汗,但目光炯炯:“阿耶,裴九洲谋逆,证据确凿,且当时军情紧急,事急从权,舅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音调转冷:“证据!先把你的证据放到一旁,叫朕教教你。太后执掌朝政这些年,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哪里没有她的眼线。如此轻而易举地动了裴九洲,想过后果么?其二,裴家满门忠烈,裴九洲的阿耶战死沙场,朝中多少权臣与他裴九洲过从甚密!其三,幽州柳家已然掌控了十万兵力,还眼热河东那七万兵力,吃相未免太难看。他裴九洲什么人,他在所有节度使中威望最大,文韬武略,备谙边事,深受将士爱戴。你好好问问柳家,他吃得下河东么?那天雄的高家肯吗?” 这下舒王额头也冒出了细汗,伏地叩首,但心中并无惶恐,他必须下狠手,不然崔逢月不出三月就嫁给裴远愈:“阿耶,士族掌我大魏兵权多年,阿耶亦深受其掣肘,儿只想给阿耶分忧。” 皇帝轻叹了口气:“起来罢!事已至此,叫朕瞧瞧你的证据。” 舒王恭敬地递给皇帝:“阿耶,这是裴九洲写给吐蕃将领钦陵赞卓的,上面详尽描述了他守卫石堡城的筹谋,此信乃裴九洲亲手所书且有他的印绶,而这封信是当时石堡城被攻占之后,吐蕃不愿意将裴九洲放在身旁养虎为患,因此将此信从城楼上扔下直接给了舅父,裴九洲及河东将士、舅父及幽州将士亲眼所见,钦陵赞卓还在城楼喊话,谢裴九洲的妙计,才能助他一举拿下石堡城,但吐蕃国力与大魏相较,有很大的差距,无法助裴九洲拿下中原!” 皇帝轻嗤一声:“还算你不笨,没说裴九洲就为了金银珠宝这些蝇头小利。裴九洲用于调动军队的铜鱼符和用于提供邮驿下达制令的传符呢?” 舒王犹豫了片刻:“阿耶,有些麻烦。阶品稍高一些的将领均对裴九洲忠心耿耿,尤其是他手下猛将张延玉不知所踪,加上裴远愈如今还在京城,铜鱼符及传符都没有找到,将领均不受命。但他们亲历裴九洲谋逆,也不敢轻举妄动。阿耶,如此看来,他裴九洲的部下只知效忠于他而非皇家,可见早有反心!” 皇帝又看了一眼信件道:“确是裴九洲亲书,印绶也是他的,放着吧!听着,石堡城怎么丢的,朕不想再查了,但雀奴,只此一次。朕昨日将往东都去的三个城门、承天门、丹凤门都关闭了,但很快这消息便传遍京城,递给太后,山雨欲来。”雀奴是舒王的小名。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程振元尖细的唱报声:“圣人,奴有要事禀奏。” 程振元得到允准入殿后恭声道:“裴家娘子脱簪待罪,跪在了丹凤门前!” 皇帝吐了一口浊气,越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如今他与裴书怡之间隔着的便是血海深仇。 “去,用朕的肩舆将裴娘子送入紫宸殿寝殿,好生伺候着。”皇帝眼光投向了来福。 来福走后,书房一片沉寂。须臾,皇帝幽幽开口:“如今铜鱼符和传符都没找到,怕是河东将士要哗变。” 程振元似乎有些犹豫望向皇帝:“圣人,裴九洲就裴远愈这么个儿子,定能知道,不如提审他问出出处。” 皇帝放下朱笔,气息有些不匀。 虽然裴九洲的死太后一定认为是他所为,但提审裴远愈,他心中仍有忌惮,崔逢月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这娘子要是闹起来,叫人头疼得很。 皇帝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调金吾卫搜查裴家。诏崔怀亮入宫。”
第12章 求救 凝云殿内,马傅姆一脸郁色将一封信递给了皇后:“娘娘,河东出大事了!” 皇后颤颤巍巍地将信打开,看过之后半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马傅姆心中起急,上前捏了捏皇后的手,被她用力甩开。 皇后陡然哈哈大笑,笑容异常诡异:“玉如,他死了!他死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三十年来,我只见了他寥寥数面,深宫中之中,我与皇帝貌合神离;凝云殿里瓦冷霜重,我因他无儿无女,只有逢月在侧,但如今,却要救他和别人的儿女!” 马傅姆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有些零乱的发髻理好,柔声道:“娘娘,奴婢知道您伤心,您想哭便哭吧。” 每三年一次节度使大考,定在腊月十五,若无紧急军情,节度使可以滞留京中到正月十五,正好与家人团聚。寒冬腊月,皇后每逢大考都借口往崔家省亲,定能在大宁坊坊门“偶遇”驰马往皇城去的裴九洲。 “臣裴九洲请皇后娘娘安。”裴九洲恭恭敬敬下马重重行礼。 黄金装饰的翟车(1)静静立在风雪之中,两侧的翟羽在寒风中摇摆,除了车前的六匹白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外,四周鸦雀无声。过了须臾,才传出了皇后平静如水的声音:“裴节度使戍守边关,朔风吹雪透刀瘢(2),边关苦寒,既是回到京中,便安心共享天伦之乐吧!” “臣谢皇后娘娘劳心。”仍然跪地不起。 皇后长出一口气道:“节度使公务繁忙,先行赶往宫中去吧!” “谢娘娘!”裴九洲起身上马疾驰而去。 翟车的白红锦帘随着刚响起的马蹄声被掀起一小角,直到人影模糊成了一个点,马蹄声也簌簌随风散去,翟车才无奈辚辚向前。 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高皇后笑声骤停,怔怔地看着远方,继而又倒在马傅姆怀中,悲痛欲绝:“玉如,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是恨,但从未恨过他,他知道么?我曾怀了他的孩子,他知道么?可都道人死之后,爱恨全无,他定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是谁害了他!我高静雨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断!” 崔府 崔怀亮从宫中回来,就对上了高氏和崔逢月期待的脸。 崔怀亮犹豫一笑:“圣人召见,是石堡城丢了,与裴远愈无关。” 高氏还未说什么,崔逢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阿耶,石堡城丢了也该叫兵部尚书,怎得叫了您?我刚才叫人去看了,为何金吾卫围了裴家!” 崔怀亮假意拿起案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才道:“逢月如今在朝事上也敢质疑阿耶了,石堡城丢了,六部尚书都去了。远愈下了大狱,搜查裴家正常。” 崔逢月轻轻“哦”了一声,又道:“那阿耶打探到远愈哥哥的消息了么?” 崔怀亮道:“如今丹凤门和承天门可以出入了,想来不会有大碍,阿耶午后再去京兆府探听消息,逢月你先回屋,我与你阿娘说说话。” 崔逢月假意离开。不到一炷香,去而复返的崔逢月在门外却偷听到了惊天秘密。 崔怀亮压低音量:“静月,崔家与裴家的婚事不作数了。” 高氏哑然:“为何?远愈这孩子待逢月极好……” 高氏被崔怀亮打断:“别说了,裴九洲谋逆,被柳之琛射杀于石堡城阵前,圣人今日诏我入宫,是为了斩草除根!” “什么!我去找阿姐去,无论无何,得救救远愈这孩子!” “静月,你糊涂!如今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今日舒王还对我效晓以利害,我的上司尚书右丞已经上奏圣人,说崔家与裴家是儿女亲家,要彻查,舒王当时与圣人言明,早在数月前,我已经将逢月的八字送入舒王府……” 门外的崔逢月顿时觉得撕心裂肺的痛向她袭来,如泥胎木塑一般愣在了当场,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远愈哥哥的阿耶不在了!半晌,猛的回过神来的她悄悄退出崔怀亮的院子,咬咬牙,坐上车舆,一路奔向了紫宸殿书房。 紫宸殿书房内,给事中来报:“圣人,崔家娘子在殿外求见。” 皇帝抬起头来,面色阴沉如铁,冷冷道:“朕真没想到,竟然是她第一个来的御书房。没有和她说朕谁也不见么?” 给事中小心翼翼回答道:“启禀圣人,和崔家娘子说清楚了,只是崔家娘子执意要见圣人,还道若是您不见她,便跪在书房外不走了。” “叫她回去,好好待着,什么事也没有。”皇帝说罢,低头看起了奏折。 半个时辰后,崔逢月看到走出书房门的皇帝,不顾腿脚酸麻,立刻膝行上前,俯首叩头:“圣人,求您放过裴远愈,他对大魏忠心耿耿,绝无反心!” “反心”二字让皇帝心中骤然升起了一丝恼怒。局势微妙,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提起“造反”二字,只有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崔逢月竟然当众说出。 压制住心头的不快,如往常温润般对她说:“逢月,前朝的事,你一娘子不能议论,听姨父的话,回家去,你不会有事。” 崔逢月一滴泪从眼中流过面庞:“姨父,姨父,我无事,那裴远愈呢?您自幼瞧着我长大,我多稀罕裴远愈,您都知晓。您将远愈哥哥还给我可好?他可以辞官,可以离开京城,只要您留下他的性命!” “放肆!”皇帝再也不见往日的和煦,眼底眉梢都是冷硬:“逢月,作为你的姨父,朕愿意将裴远愈还给你,但是,作为天子,朕不能。”说罢,头也不回走上了肩舆。肩舆抬起之际,崔逢月的心仿佛破了一个口子,身子僵直,泪如雨下。 冷冷的声音从崔逢月身后传来:“起来,我高家的儿女,无需他人施舍与怜惜。” 崔逢月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同有了救兵,猛地一身,因跪于地上太久,双膝一软,又即刻瘫坐于地上。 边由着弄棋将她扶起边急急道:“姨母,姨母,救救远愈哥哥!” 高皇后上前用巾帕拭去崔逢月脸上的泪珠:“弄棋,领着你家娘子去太极宫凝云殿歇着,孙内侍,叫尚药局的王奉御给娘子瞧瞧膝盖。”又拍了拍崔逢月的肩,柔声道:“安心等着姨母回来。” 永兴宫清思殿皇帝寝殿 “皇后来了!坐吧。”皇帝身着寝衣从床榻上到了暖阁随皇后坐下。 “以往这个时辰圣人都在紫宸殿,今日倒是早。”皇后笑意盈盈。 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前朝事忙,有些疲累,便回清思殿小憩片刻,午后再往紫宸殿去。” “如此是臣妾扰了圣人的清净。” “不妨事。皇后有事?” 皇后唇边的笑意淡淡的定着,眼中的却是淡漠了下去:“圣人真不清楚臣妾为何而来?还是有意装糊涂。” 皇帝勉强弯了弯唇,挥挥手示意所有奴婢都退下,片刻,诺大的清思殿只剩下了皇帝和皇后。 “皇后到底想说什么?”皇帝饮了口茶,定定地看着她。 “臣妾刚才瞧得逢月在紫宸殿外跪着,梨花带雨的,是谁给她气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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