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其间,瑛瑛几度想开口与薛怀说上几句话,可觑见他面容间端雅自持,一心一意品尝佳肴的真挚神色,临到喉咙口的话语便又咽了下去。 待到用膳结束,瑛瑛才寻到了机会与薛怀说话。 “夫君。” 如莺似啼般的嗓音让正在饮茶的薛怀动作一顿,他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望向瑛瑛盈着讨好的杏眸,便道:“怎么了?” 薛怀的语气并不淡漠,却也着实算不上亲近。 瑛瑛也不气馁,先问他:“今日的晚膳夫君可还觉得满意?” 方才秦嬷嬷来为薛怀撤碗碟的时候,分明惊讶得愣了神,好似是不敢置信一向对吃食不上心的薛怀今日会这般“大快朵颐”。 薛怀闻言便也诚实地答道:“晚膳很好吃,厨娘的手艺又精进了。” 话音甫落。 坐在他身侧的瑛瑛却赧然地一笑,小桃也掩着唇盈盈一笑,主仆二人自有些旁人融不入的默契在。 薛怀微微蹙眉,忖度着自己是否用词不当。 秦嬷嬷此时正端了净口润肺的花果茶进屋,骤然瞧见此等景象,便适时地为瑛瑛解释道:“世子爷有所不知,今日晚膳的菜肴都是夫人亲手所做,夫人可忙活了一下午呢。” 如今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们都远庖厨、近诗书,厨娘内油烟火气重,做出来的菜肴还不一定比厨娘做的好吃,甚少有贵女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瑛瑛却让秦嬷嬷大跌眼镜,她非但是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还勾得世子爷耐下性子品尝,着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薛怀也讶异于瑛瑛在厨艺上的本事。 他还记得年幼时二叔与二叔母便为了个妾室大吵一架,二叔脾胃弱,不爱吃大厨房沾着油锅气的菜色,那妾室便每日下厨为二叔做清淡易克化的菜肴。 二叔感念于这妾室的一片真心,私底下送了好些田庄铺面给她,被二叔母察觉之后,她便将那妾室打了个半死。 那妾室身世凄苦,命运多舛。正是因幼时被父兄百般压榨与欺.凌,才被迫练就了这一身的好厨艺。 那瑛瑛呢? 身为庶女的她为何会有丝毫不弱于厨娘的厨艺?过去这些年里,她在徐府过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 薛怀凝眸不语,神色寂然。 瑛瑛便不由地敛起了嘴角边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怀:“夫君是不是不想让妾身下厨做饭?” “不是。”薛怀望向她,勉力放缓了语调,对她说:“是你不必这般费心劳力地讨好我。” 薛怀不愿再去追究那一日在溪涧旁瑛瑛与他的落水是否是意外,他既已娶了瑛瑛,便不会再有反悔的时候。 两人之间无情无爱,大可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来,井水不犯河水。 待来日瑛瑛寻得心悦的良人,再和离另嫁便是了。 所以,瑛瑛根本没必要这般讨好他。 因见瑛瑛怔惘不语,脸色骤然惨白不已。 薛怀便又添了一句:“我会给你正妻该有的尊重,也不会纳妾,你大可放心。” 瑛瑛讷然,半晌无话。 * 薛怀起身告辞,瑛瑛将他送出了正屋,立在廊道上瞧着他孑然远去的背影,胸口处既憋闷又冰冷。 回屋后,小桃哭丧着脸替瑛瑛卸妆净面,嘴里不忘说道:“夫人劳累了两三个时辰,世子爷一点都不领情。” “夫君这样心性坚韧的人,又岂是一桌子菜肴就能轻易打动的?”瑛瑛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在意薛怀的冷待一般。 “夜里也不知晓世子爷会不会来正屋过夜。”小桃愁容满面地说道。 若是婚后第一日世子爷便与夫人分房而居,她家夫人又该如何自处? “放心吧。”瑛瑛笑道:“夫君会来正屋过夜的。” 薛怀既说了会给她正妻该有的尊重,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地而寝,也必然会来正屋过夜。 眼瞧着瑛瑛如此笃定的态势,小桃高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既如此,奴婢得从箱笼里翻出那条薄如蝉翼的寝衫来才是,世子爷夜里瞧了一定把持不住。” 瑛瑛却笑着制止了她,并道:“以色侍人,只会让夫君瞧不起我。” * 霁云院内。 庞氏所在的明堂里点着好几盏烛火,一时堂间宛如白昼,秦嬷嬷立于她的下首,正在恭声回答庞氏的问话。 “怀哥儿当真用了这么多晚膳?”庞氏笑问。 秦嬷嬷点了点头,道:“奴婢伺候怀哥儿这么些年,头一次瞧他吃鹿肉呢。半碟都进了他的肚子里,剩下两块腿肉赏给奴婢和五经,的确是滋味甚佳。” 庞氏闻言便眉开眼笑道:“这倒好了,娶了她进门,怀哥儿往后也有口福了。” 她这儿子样样都好,唯独是性子太古板老成,血气方刚的年纪却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个苦行僧,不沾女色、不重口欲。 “奴婢瞧着新夫人模样性情都不错,就是胆子太怯懦了些。松柏院人事简单,也瞧不出她有没有管家理事的本事来。”秦嬷嬷一五一十地对庞氏说道。 庞氏倒是对此不以为意,只见她轻叹一声,姣美的面容上隐现几分疲累,“我是宁可要她这个儿媳,也不想要那个眼高于顶的柔嘉公主。母亲性子本就刚强,若再来个柔嘉公主,我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倒不如来个胆小的,我好好教她,将来也能担起世家冢妇的职责来。” 话尽于此,秦嬷嬷也明白了庞氏对瑛瑛的态度,当下便调转了口风,挑着瑛瑛的优点夸赞了她几句。 此时正值夜风习习之时,薛敬川因有要务而宿在了外书房,庞氏一人独守空闺,周身笼着几分意兴阑珊的幽怨。 她赏了秦嬷嬷一根分量颇重的金钗,交代她好好伺候薛怀与瑛瑛,便打发她离去。 “去把薇姐儿唤来,左右国公爷不在,我们姑侄也好说说体己话。” 秦嬷嬷离去时,正巧听见庞氏如此吩咐身边的丫鬟。 庞氏的内侄女庞世薇便住在霁云院正屋旁的碧纱橱里,秦嬷嬷钻入浓重夜色时,在廊道上撞见了庞世薇与她身后的一大堆奴仆。 秦嬷嬷笑着向她问好:“表姑娘好,今日风大,您可要保重身子,多披几件衣裳才是。” 庞世薇与年轻时的庞氏有三分相像,柳叶眉、杏仁眼,丹寇唇,再配上那一股弱柳扶风的体态,活脱脱一个壁画里走出来的高雅仕女。 “多谢嬷嬷关心。”庞世薇低头浅笑,给身侧的柳珠使了个眼色,柳珠便递了一把碎银给秦嬷嬷。 秦嬷嬷不过是随意寒暄几句,哪里知晓庞世薇会出手如此大方,当即便推辞着不敢受。 “嬷嬷拿着吧,近来表哥成婚,你这个奶娘日日夜夜地操劳,着实是辛苦了些。”庞世薇莞尔一笑,说话间自有几分让人如沐春风的和润在。 秦嬷嬷笑着应下,这才满载而归地回了松柏院。 * 一进正屋。 庞氏便亲昵地将庞世薇拉到自个儿身前,细问她白日里吃了什么膳食,可有按时服药。 庞世薇一一答了,蒲扇般的睫羽敛下,遮住了其中的一抹哀伤。 庞世薇六岁那年进京投奔庞氏,从个总角小儿成了如今娉娉婷婷的妙龄少女,庞氏心里俨然将她视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正是因为视若亲女的缘故,她才不愿意让庞世薇嫁给薛怀。 “薇姐儿,老太太娘家的迪哥儿你可中意?那也是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好孩子,你嫁过去以后,姑母也能为你撑腰。”庞氏苦口婆心道。 庞世薇低眉敛目地摇了摇头。 庞氏叹息了一声,只道:“你表哥已娶了正妻,你与他到底是有缘无分了。” 听得此话,庞世薇立时扬起泪意涟涟的美眸望向庞氏,里头裹着的伤心、不解与一丝丝怨恨深深刺痛了庞氏的心。 薇姐儿与怀哥儿乃是青梅竹马,洛阳庞氏与承恩侯府也勉强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只是薇姐儿胎里有两分不足,又是个伤春悲秋、比花月还要娇弱的性子,与怀哥儿凑在一处,也只能成一世的怨侣罢了。 且退一万步来说,庞氏膝下只有薛怀一点血脉,长房也只有怀哥儿一个子嗣。薇姐儿身子如此孱弱,如何能为怀哥儿延绵子嗣? “你也别恨姑母。我早为了你的一腔情意问过怀哥儿,他说他把你当成了嫡亲的妹妹,并无他想。还让我劝你好生吃药,早日觅得良缘。”庞氏思忖再三,还是把薛怀近乎薄冷无情的话告诉了庞世薇。 果不其然,庞世薇听罢便忍不住落了泪,娇娇怯怯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过去一般。 庞氏慌忙替她顺气,并道:“怀哥儿的性子你也知晓,外头人都夸他君子雅风,心性淡然。这都是说的好听罢了,说难听些不就是冷漠无情?你那嫂嫂进门第二日就吃了他两顿挂落,连圆房也没圆,这样的怨苦日子,姑母实在舍不得你受。” 庞世薇怮哭了一场,又听庞氏婉言劝解了一番,心口方觉得松快了几分,可转眼瞧见庞氏屋里博古架上摆着的木船,那泪又如潺潺的溪流般倾落而下。 姑母说的这些道理她心里都明白,只是表哥那样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人,除了在男女□□上素来淡漠无比,其余之处实在是挑不出错来。 她见识过了表哥的清濯风姿,又如何能退而求其次地去另嫁他人呢? * 这夜里,薛怀果然谨守承诺,在天明前夕赶来了正屋安寝。 因他昨夜里挑灯夜读,晨起时瑛瑛也不想叨扰了他,便移居去厢房里洗漱用膳。 待薛怀醒来时已近日上三竿。 他愕然愣了一息,透过轩窗瞧了眼外头亮堂堂的天色,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是起迟了。 上一回躲懒起迟,还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 薛怀下榻起身,净面换衣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书房,继续品阅昨夜里未看完的书籍。 午膳前后,庞世薇身边的柳珠来松柏院送了一碟子糕点,诗书与五经两人不敢叨扰专心致志的薛怀,便只得把这一碟子棘手的糕点送去了瑛瑛那儿。 瑛瑛本是不知晓庞世薇的身份,后在秦嬷嬷的有意吐露下,才明白了她与薛怀之间的关系。 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兄妹。 成婚第二日便眼巴巴地送了一碟子糕点来,可见是对薛怀一往情深呢。 瑛瑛本是在梳理自己的嫁妆单子,宁氏到底是顾忌了徐御史的颜面,总是忍痛割爱地匀了几件贵重的器具给她。 如今被庞世薇打了岔,她便将嫁妆单子撂在了一旁,笑着对秦嬷嬷说:“嬷嬷请坐。” 秦嬷嬷不曾推辞,乖顺地虚坐在了团凳之上,“夫人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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