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不乏有人知晓薛怀求娶瑛瑛一事的内情,便也忍不住感叹了一番,左不过是在为薛怀遗憾:“薛世子本是尚主在即,好好的青云路却被个心机叵测的庶女毁了。” 坐于骏马之上的薛怀也听见了这些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 他也是头一回成婚,心绪难免起伏不平,往日里的淡然化为了掌心内的一层薄汗。 从前他通读圣人诗书时,总以为成婚大事亦如书上所言那般。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① 蛾眉佳妇,宜室宜家。 可当他领着身后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行到徐府门前时,心里却不止一次地踟蹰着。 徐氏女如此心机,谋划着落水、寻思,一心一意地要嫁进承恩侯府里,处处都透着蓬勃的野心。 这样的徐氏女,与“宜室宜家”只怕是没有半分关系。 她又是否会同意薛怀提前备下的“约法三章”。 临到此刻,薛怀才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慨然。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这一步路总是他行差踏错了。 徐御史为了彰显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早写信给了江南老家的族亲们,嘱托他们上京来徐家赴宴,也好添几分人丁烟火气。 今朝男女成婚时有女方亲朋好友“为难”新郎官的习俗,简单些的便是对对联,难上一些的就要新郎席地作诗。 偏偏来人是及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的薛怀,徐家族亲的这点学识在他跟前不过班门弄斧,不出一刻钟,族亲里几个秀才出身的儿郎已然面红耳赤地朝薛怀投去钦佩的目光。 新郎进了徐府。 宁氏便牵着瑛瑛出门,以一副丈母娘的姿态把瑛瑛交付到全喜婆子手里。 瑛瑛上了薛家的花轿,新郎官也翻身上了马,从京城的西街绕路回了承恩侯府。 徐家门前人马寥寥,薛家却是门庭若雀、高朋满座。 按照礼数,薛怀要攥握住瑛瑛的柔荑,夫妻二人一齐走上三十歩青石阶,再等新娘跨过薛家的门槛之后,便正式成了薛家门里的妇人。 瑛瑛身上的红嫁衣并不合身,宁氏对她并不上心,只派了两个婆子替她在腰间改了几道针线,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身上,连喘气也显得艰难无比。 薛怀到花轿旁迎她,瑛瑛小心翼翼地下了轿辇,方才被薛怀攥住柔荑,两侧围着的亲朋好友便哄笑成了一团。 幸而瑛瑛姿容绝艳,清丽姣美的容颜在喜妆的点缀下犹如神妃仙子般蹁跹夺目,与温润如玉的薛怀立在一处,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薛家的亲戚都知晓瑛瑛的来历,望向她的目光里多有不屑与嫌恶,只是瞧见瑛瑛魄丽的容貌,那些嫌恶便也隐隐消退了两分。 纵然如此,那等如芒在背的眸光仍是让不曾见过多少大场面的瑛瑛捏起了心。 一旁的薛怀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步调仍是如往日那般疏朗挺阔,并没有顾及到行动不便的瑛瑛。 瑛瑛被薛怀牵引着上前,踏上台阶时没有站稳,险些一个趔趄,便要朝一侧摔去。 幸而薛怀扶了她一把。 情急之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箍住了瑛瑛的腰肢,那日在溪涧里肌肤紧贴的回忆缓缓浮上心头。 两人脸上皆是一哂。 周围人的哄笑声愈发刺耳,瑛瑛来不及羞赧,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嫁衣已被人光明正大的剥开,未尽的羞恼将她团团裹住。 剩下的十几步台阶,薛怀便放慢了步调,生生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陪着瑛瑛跨过了薛家的门槛。 两人在正堂拜了天地后,瑛瑛便被全喜婆子们领去了松柏院的婚房,薛怀则留在前厅迎客宴兵。 几个婶母带着各自的女儿围立在新房之内。 祝氏自诩出身高贵,瞧不上瑛瑛这等低微的出身,便只与身侧的女儿薛月映说话。 其余几个族亲家的婶娘更是唯祝氏是从,祝氏不发话,她们便也悻悻地住了嘴。 全喜婆子领着瑛瑛坐在了喜榻之上,回身见薛家的妇人们一片寂静,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 好在素来沉默寡言的李氏陡然开了口,称赞瑛瑛道:“怀哥儿媳妇生的俊俏,眉眼水灵,倒是与坏哥儿有些夫妻相呢。” 李氏出言为瑛瑛解了围。 陷于窘迫中的瑛瑛朝她投去了感激的眸光,李氏也回以一笑,让自家女儿去瑛瑛跟前凑趣。 “嫂嫂好,我叫燕姐儿,今年七岁了。”女童乖顺地走到瑛瑛身旁,笑时玲珑可爱,还露出了一对讨喜的小虎牙来。 小桃便从袖袋里拿出了瑛瑛早已备好的布老虎,笑着递给燕姐儿。 那布老虎乃是瑛瑛亲手所缝,用了六色针线穿勾成了老虎的眼鼻嘴和身子,里头再塞上好些棉花,布老虎显得格外栩栩如生。 燕姐儿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捧玩,李氏笑吟吟地揉了揉女儿的羊角辫,望去瑛瑛的目光里染上了两分钦佩。 受得住冷眼,又有心机手段,还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 拿下怀哥儿也是指日可待。 祝氏与薛月映到不至于小气到眼馋个上不得台面的布老虎,只是瞧见瑛瑛穷酸的做派,禁不住撇了撇嘴。 夜色寂寂,待一阵裹着桂花香味的飘入轩窗时,几位婶娘和妇人们也起身告辞。 李氏心细如发,走出新房前不忘在梨花木桌上留下了几块精致可口的小糕点。 小桃连忙给瑛瑛斟了茶,服侍她用下糕点后,没好气地说:“小苍那丫鬟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临出嫁前,宁氏忍痛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三等丫鬟送予了瑛瑛出阁,那丫鬟名为小苍,来瑛瑛身边伺候的这几日一味地偷懒耍滑,惹得小桃十分不满。 “好了,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瑛瑛说话间双靥已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昨夜里全喜婆子已将那避火图塞给了她,并叮嘱了她洞房之夜该如何伺候夫君的要领。 瑛瑛听得云里雾里。 可大抵也知晓这事十分羞人。 薛怀,清润持正,温明如玉。哪怕那日被她硬生生地扯入冰冷刺骨的溪涧之中,神色间也不见半分恼色。 未出阁时,瑛瑛也遥想过自己来日的良人是何等的模样。 她想,约莫就该是薛怀这样的君子。 瑛瑛双手交握在双膝之上,雾蒙蒙的杏眸落在屋门外的无边暗色之中。 她隐含期待,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 长身玉立的薛怀才踩着黑沉沉的夜色走进婚房,他神色清明,并未见本分醉意。 瑛瑛抬头望他,盈盈汨汨的热切迎上冷静自持到几近淡漠的眸色。 她恍如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四目相对间,小桃先退了下来。 薛怀上前与瑛瑛喝了合卺酒,瞥见昏黄烛火下瑛瑛姣丽的容貌,他终是开口说了一句:“我要去一趟书房。” 薛怀时常与书籍为伍,亦或是钻在晦涩沉闷的差务之中,并不擅于与女子相处。 他与瑛瑛并非情投意合而成婚,也不必像寻常夫妻一般洞房花烛、翻云覆雨。 且如今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他放在书房里的“约法三章”拿来,总要让瑛瑛过目一番才是。 瑛瑛并不知晓薛怀的心思,她将薛怀的冷漠纳进眼底,来不及伤心时,涟涟般的泪意便已凝进眸中。 “夫君是要在成婚头一夜就与妾身分房而居吗?” 薛怀脚步一顿,回身撞进瑛瑛泪如雨下的怯弱模样,不由地心口一凛,正欲向她提起“约法三章”一事时。 瑛瑛却哭的愈发动情。 姿容妍丽的新妇坐于喜榻之上,象征着白首不离的龙凤花烛彻夜燃升,瑛瑛已然伤心到了极点,这泪如决堤般怎么也止不住。 无论攻克多繁难的文书策论,于薛怀而言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可偏偏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而且瑛瑛的眼泪还那么多。 薛怀身形一僵,手足无措地瞧着瑛瑛落泪,好半晌才说:“别哭了。” 只有一句“别哭了”,并没有说“我不去书房了”。 瑛瑛尚且没有达成目的,便只能继续下狠药。 便见她颤颤巍巍地怮哭道:“瑛瑛知晓夫君本是与柔嘉公主喜结良缘,是我被奸人所害,不幸牵连了夫君,瑛瑛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怪不得夫君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 薛怀听了这话,纵然半信半疑,纵然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却也实在无法迁怒哭的几近晕厥过去的瑛瑛。 他从不恶意度(duo)人,瞧见瑛瑛这般情真意切的愧怍,心头的怨悔了大半。 他想,即便是要与瑛瑛约法三章,也不急于一时,如今瑛瑛哭成了这般模样,他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良久,薛怀便讷然开口道:“今夜我会睡在软榻上,不会再去书房。” 此时的薛怀只是像怜悯身边的奴仆小厮一般怜悯着落泪的瑛瑛。 他不以为意,并不知晓这样不值一提的一记让步会让他跌入天罗地网。 再难脱身。 第5章 大婚第二日 瑛瑛几乎将这几年的泪都流在了这一夜。 薛怀眼眸乌亮,清润如溪。 除此之外,凝结的眉宇里还划过两分无可奈何的叹然。 瑛瑛见他果真持起挺朗的身子往一侧的软榻上走去,才收了泪。 她按下羞恼,顶着那一对红肿如烂桃儿般的杏眸,怯生生地问薛怀:“夫君可要喝水?” 今夜圆房是再不成了。 瑛瑛只能想方设法地在衣食起居之类的细节博得薛怀的好感。 薛怀却不是个事事要奴仆丫鬟们侍奉在侧的人,且此刻的瑛瑛分明还是一副梨花带雨、泪珠半悬的可怜模样,他又怎么肯让瑛瑛为他操劳。 “不必了。”薛怀温文尔雅地说道。 可当他迎上瑛瑛瞬时黯淡下去的眸眼后,便又添了一句:“我夜间不爱饮水。” 瑛瑛这才点了点头。 新房内一片寂寂。 薛怀和衣躺在软榻之上,屋内女子的气息如秋日里漫天飘舞的飞絮一般,不由分说地便要往上他身上钻去,他实在是避无可避,便只能阖眼装睡。 瑛瑛则褪下层层叠叠的大红嫁衣,卸下了钗环,净了面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架子床上。 屋内只点着一对龙凤花烛,烛火影影绰绰。 瑛瑛借着这点光亮去打量软榻上的薛怀,只能依稀瞥见他如竹般垂下来的鸦发,拢得无比严实的衣衫,以及那张俊美如玉的侧颜。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 与薛怀相比,瑛瑛就是那个没有退路的弱者。这一次交锋让瑛瑛愈发确信——薛怀的确是个真君子。 他仁善又大方,温和又容易心软,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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