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也从未想到过,自己前半生浑浑噩噩,作为一个卑微得再不过的普通人,如何能摇身一变,成为一把算不上锋利的刀刃。 她靠出卖色相换来暂时的安稳,这桩买卖说亏也算不上亏,她比之于千夙的优势,无需想方设法在天罗地网之中偷偷潜入,无需随身携带任何一件利器,无需掌握任何的技巧,因为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血液,把她从一层地狱置换到另一层,六道轮回,生死疲惫,好一个不三不四的绝处逢生。 萧子珏一次一次用她的亲身经历反过来告诉她,乱世中的人没有善良可言,心软不会有好下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心不忍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以及更多的死亡。 她在鸣樟村被屠戮殆尽之时就该知道,她在官差没被剜眼却死去时就该知道,她在一次次勾引那些道貌昂然的伪君子,听他们为哄她开心炫耀般说出藏在正义之下阴暗的秘密时就该知道,她的妇人之仁,终归是要彻底扼杀,完全泯灭的。 仔细说来这一切于她究竟是蜕变还是泯灭,是破茧成蝶还是涅槃重生,她不明白,倒也无甚所谓了。 至少对于萧子珏而言,他确是言出必行的,只要是他手下的人,总归能受到相当于正常人的优待。 过往每一回年节,阮沨泞不说没有新衣,就连破洞都是自己动手缝好,一身上上下下都是补丁痕迹的衣服,寒酸得不是一星半点,再和阮沨星一身红红火火的喜庆模样站在一起,看不出是两姐弟,根本就是云泥之别的一主一仆。 至于阮家合家欢的团圆饭,虽说在饭桌上是有酒有肉,有荤有素,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了,但首先最大最多的一块肯定轮不到她碗里,再加上这一顿可不是只吃一餐,如此大手笔,如此肉疼的花销,最少要分三天吃,凉了热,热了吃,吃了剩,剩了馊,新鲜的饭菜也不能轮到嘴里,毫不夸张地说,那几日便是她闹肚子的高发期。 故而阮沨泞对于过年,着实没有什么期待感,反正不会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将它当作再平凡不过的普通日子,得过且过就是了。 她确实没有想到,在萧府的这一次的除夕,竟然能够真的过出年味。 当冬日的暖阳高高挂起,照在她白皙水灵的脸上,她从睡梦中醒来,推开房门,闻到空气里头混合着八角、花椒、葱花一类调味的肉香,肚子难免咕咕叫起来,当然,这一餐毕竟大概率沾了景临王府的福,和她本人没什么关系,她也没有感到很惊喜。 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桐姨笑吟吟拿出那件红色交领襦裙,递到她面前,对她说:“雪吟姑娘,这是老奴挑选的新衣裳,你看看可喜欢?” 她一时有些恍然,打着手势问:“这是,为我准备的?” “瞧姑娘这话说的,这不是为你准备的,难道老奴一把年纪了还要穿得这般花枝招展?”桐姨眉眼弯起,虽然脸上掩盖不住各种皱纹,表情却是实在欢喜,“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这般如花似玉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一顶一的吸引视线,不应该长在满是蛆虫的土壤里,就应当穿上艳丽的颜色,长成绚烂的花火,有朝一日站在最高的地方,放眼四方,即便是转瞬即逝,也要为自己而活。” 最后几句话说得很轻很轻,仿佛不自觉的一场叹息,阮沨泞却听得很清楚,她抬眼看向桐姨,看见她若无其事地要帮自己换上新衣,嘴里笑着念叨着:“老奴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胡言乱语,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一股脑儿都往外冒,姑娘听听就完事儿了,左耳进右耳出的,万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琅内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姜国的中心,四面环山,绵延不绝,冰河迢迢,蜿蜒流转,繁华喧闹,车水马龙,再赶上除夕这日万事皆宜,诸事顺遂,大街上不要太热闹,桐姨带着阮沨泞出门购置些年货,一路上手揽着手走走停停,就像一对感情甚好的普通母女。 两人路过一处卖糖葫芦的地方,旁边围了一群穿着红彤彤的小褂,扎着正红色头绳的小娃娃们,七手八脚地递过去几枚铜钱,脸上带着期待,嘴里都要流出哈喇子来,这让她想起儿时也曾和阮父阮母想要过,只是早期他们以会吃坏牙齿为由,后期甚至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姑娘想吃那个?” 阮沨泞摇摇头,她长大了,早已对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没了兴趣,桐姨却偏拉着她过去,排在孩子们后头,买了一串递给她。 “吃点甜的,一整天心情都会好。”老妇乐呵呵地对有些不知所措的她说,眼里充满了慈爱。 那眼神太过熟悉,阮沨泞不敢多看,转头吃起了糖葫芦。 一口下去,冰糖迸裂在嘴里,碎开一口的甜腻,随即牙齿咬下一小块山楂,咀嚼时透露着酸酸甜甜附带一丁点儿苦涩,恰好和那熔化了的冰糖中和,让她不由想着,原来冰糖葫芦是这样的味道,不是完完全全的甜口,却是有些五味杂陈的意思,像极了她坎坷不平的人生路。 她看见买了串串的娃娃们笑得天真无邪,奔向爹娘的怀抱中去,被高高举起,甜甜亲吻,她忽而很想知道她的血亲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还在这个世上,若还得以存活是在何处,若是已经死去又埋于何方。 她一无所知,又无能为力。 萧子珏简单用完午膳之后,交代了桐姨一些注意事项,只带千夙就往宫里去参加年宴了。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过阮沨泞一眼,没有对于她穿一身新衣裳如此光鲜亮丽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对于要不要带她进宫提出任何说辞,一方面,带两人太累赘,一个人绰绰有余,另一方面,她于他而言,本就不是举足轻重,而是为了救他妹妹,帮他杀生的一个工具人的存在。 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只要她按时完成任务,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事找事,他那么一个高傲的、日理万机的人才不屑于理会她发生了哪些小事。 如此甚好,平日训练礼仪时就被繁琐的条条框框压得喘不过气,进宫铁定要遵循更多的礼仪,一晚上估计累得够呛,反而在没有主上的王府里能乐得清闲,倒让她一身轻松。
第30章 莫名其妙 日落月升, 爆竹声声,景临王府请来的道士扮作钟馗,神神叨叨进行了大小傩仪祈福镇宅, 烧松盆驱邪祟, 仪式结束以后,又焚苍术以达到辟瘟祛湿,保佑健康的效果,一套进序下来,阮沨泞只觉得大开眼界, 浑身通透。 常言道,冬馄饨,年饽饦,可惜萧子珏过年不喜欢留人,早在除夕夜前几日, 府上的奴仆就被遣散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都乐呵呵回家团圆, 约好年节之后再回来做事。 厨子不在, 做饭的担子自然落在桐姨身上,她做饽饦有自己的一套手艺,先将面粉挼如大拇指一般宽度, 每隔两寸断一节, 又以双手揉搓成极薄的形态,放在水盆中浸透, 用烧沸的急火煮熟,叫打下手的阮沨泞端来事先烤好的羊排, 加入作为汤底,小火慢炖熬出羊骨头里的味道, 远远便能闻到浓郁的肉香,小姑娘没忍住馋嘴,在征得同意后喝了一小碗不带杂味最本真味道的汤汁,只觉得风味十足。 煮得差不多了,桐姨再用酱油味精胡椒粉等重口味的香料调味,加入红枣枸杞桂圆一类国服,撒上香芹葱花,做成了一锅汤饼泡馍状的美食,一个个饽饦漂浮在水面上,圆润光白,一颗颗可爱极了,入口更是嫩滑美味,叫人吃了回味无穷,吃了还想继续吃。 饫甘餍肥后,天上下起大雪,千片万片的雪花飘舞着、跳跃着、旋转着堆积在屋檐平地上,枯木腊梅上,被月光莹射得闪烁。 不知何方先一步放起烟火与炮仗,流光溢彩簇拥着从一点溅射开,绽放在暮天墨空中,有如熠熠生辉的星河万里,街口深巷连成一片的响声,更是唤醒了寂静的人世,孩童的笑声清脆悦耳,狗儿的叫唤嘹亮通明,一种声音交叠着另一种动静,却也不显得聒噪嘈杂,而是和睦得喧嚣热闹。 “姑娘可要去试试?”桐姨指着拿出来红屑飘零的鞭炮,询问身旁的人。 阮沨泞本来都退站到阶上欲避开锋芒了,闻声一愣,眼里带了些诧异,又带了点惊奇,迟疑道:“我?可是我没有做过这事,可以吗?” “看姑娘这模样,便是有兴趣的,自然没问题。”桐姨笑着摸摸她头,朝不远处的青年喊,“阿顺,让雪吟姑娘来放炮。” 阮沨泞便这么迎着雪走去,身上的衣服厚得很,她不觉得冷,阿顺生得憨厚,人也质朴,将手里头的香火递给她,说道:“雪吟姑娘只需要把火星子对上引信头,让火苗对接上去,再熄灭这根香跑开即可。” 儿时总是远远看着,头一回离得这么近,她心跳如擂鼓,脸上却充满了跃跃欲试,她接过那根烧出檀味的香火,附下身子,小心翼翼点燃引信。 “滋滋”的声音冒起来,火苗顺着线路迅速蔓延,阮沨泞眼睛亮起来,把香扔在地上一脚踩灭,捂住耳朵就跑。 身后的巨响在风雪中击地,火力透彻,如同雷霆嘶吼。 她奔至安全地带,转过身,看见长条的爆竹翻转悦动,宛若一条赤红游龙于风雪中起舞,先是被震慑,随着声声震破天际,惊动夜行的百鬼,安宁庇佑的神官,即便是余威都能驱散那些作乱的邪祟,白皙的面上竟露出阔别已久的笑容。 她本就生得好看,再加上在鸣樟村生活的那段时间吃得多了,凹陷的面颊圆润了一些,来到景临王府更是不愁吃穿,那张时而忧伤时而没有表情的面容,久违地染上真心实意的喜悦,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如梦似幻,无声却美不胜收,叫人移不开眼。 远处又绽放起了一束接一束的烟花,斑斓五彩似流星坠坠,惊起一轮弯月,阮沨泞起了兴致,不管三七二十一,借巧劲利落翻上了屋檐,拍开一处雪堆,手将着衣裙捋顺,稳稳坐在屋头,抬眸远眺,安静得仿若融入画卷中。 “桐姨,这······”阿顺一时凝噎,指着撒手不管的人说不出话来。 老妇却并未对此置词,只是笑着安排他:“我去把厨下捯饬捯饬,你去再放两炮,至于雪吟姑娘······她喜欢,便由着她去吧。” 待到萧子珏进府,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画面—— 少女一袭红裙坐落高台,亭亭玉立,长发飘扬,肤白如雪,嘴角带笑,试图伸手迎接无法触碰到的烟火,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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