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当大公子即太宗皇帝将启朝皇位传与圣上时,朝野之民心震动可想而知。当时,不仅启朝人心惶惶,甚连燕朝以及其他几方逐鹿天下的藩镇势力,都预判启朝不久将亡于圣上之手。 然而,圣上从兄长手里接过千钧重担后,不但以雷霆手段迅速粉碎启朝内乱,且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四五年间就将曾蔑视他的敌手一一逼至败亡,就要一统江山。 只是曾经的魏博二公子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间恣情任性,而启朝的第二位天子,越发圣心深沉。这几年来,周守恩时常不解圣意,只能越发恭谨小心伺候。这时他在夜色中跟侍在圣上身后,见圣上似乎并无目的地,就在幢幢宫墙夜影下信步闲走,越走越是冷僻。 瞧这四周建筑,似乎是西苑一带了。今年元宵天气不好,不仅夜宴时无月无星,这会儿还阴沉地像要落雨,穿过西苑夹道的冷风一阵比一阵寒冽。周守恩遂想劝圣上回宫歇下,然他刚要开口,附近某处却忽然传来埙声,幽音清冷悲凄、百折千迥,宛是呜咽,在夜色中如泣如诉。 今夜是元宵佳节,却有人吹悲曲,这真是太不吉利。周守恩见圣上驻足凝看向埙声传来方向,以为圣上正为此不豫,就躬身说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惩戒……”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圣上亲自抬步走向那埙声所在。
第2章 兴亡天下事,悲凉只自知,在那冰冷彻骨的埙声中,仿佛皇图霸业千秋功名也只是空梦一场,唯有寒江残月千山暮雪,从古至今从未更改。 深沉夜色中,皇帝撇下随侍,循声踱入一处苑所,见四处黑漆一片,唯斜左方一间房亮着灯,苍凉埙声正从中传来,就近前推门走进室内。 此间花室中,慕烟尚未察觉有人到来。一盏孤灯下,她背靠着坐在花架后,神思全浸在所吹奏的幽沉埙曲里。 元宵是团圆的节日,而她只能形影相吊。若生来孤寂也就罢了,偏她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元宵夜,父皇还未性情大变,依然爱她如珠似玉,亲手为她制灯,她高兴地提着花灯与皇兄看、与萧珏看,挽着他二人的手在宫中奔跑,在漫天烟火下肆意欢笑。曾经灯明月圆人团圆,而今世事严冷不堪回首。 哀思愈深、埙声也不由越发悲切之时,慕烟忽听见室内似有来人脚步声,连忙断了埙音,起身转首看去。 那厢,皇帝也已寻到埙音来源,正走到花架前,就见对面灯光一晃,有人影忽地站起。因为长条案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花盆,昏黄的灯火下,花架两边的皇帝与慕烟,都只能透过花叶缝隙隐约看到对方的眉眼。 慕烟所见,是年轻男子的深邃眉目,眉睫漆黑洁净而目光明亮且又深不可测。而皇帝所见,则是女子泛红的双眸,她眼底漫着泫然水光,宛如梨花带雨,像是若有风吹,就会有泪水颤颤如雨珠坠落枝头。 因为埙曲飘忽着暮寒的死气,皇帝原以为是名白头宫人在吹奏,但此刻看花叶后的眉眼却只是名少女,不由心中微诧,一时怔忡未言。 而花房向来冷清,除了有时来替主子要花的太监宫女,不会有外人来此,慕烟就以为对面之人是担着找花差事的内官,匆匆将埙藏在袖中,收整心神,就问对面男子道:“公公是要什么花草?” 皇帝见花架后的少女竟称呼他为“公公”,眸底滑过一丝暗芒,正要说话时,却听少女先惊呼一声。 原是皇帝适才推门进来时未合门扇,室外骤起的一阵疾风涌入室内,径将那盏孤灯扑灭。少女似极其怕黑,在室内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便仓皇惊叫了一声。而后皇帝就听黑暗中她似乎是撞在了花架上,花盆倒地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如平地惊雷。 九岁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烟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从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惧黑暗的怪疾,一旦身边骤然陷入黑暗,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神战栗、颤抖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困难,昏厥倒地。 慕烟无法控制怪疾发作时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梦魇中。似乎又是九岁那年,她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喃喃呼唤父皇、皇兄、萧珏,一声又一声,直至绝望如海水将她淹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风挟雨起,泼天泼地似要将人间淹没倾覆。被纠缠在漆黑梦魇中的慕烟,只觉自己是无边雨海上一叶无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宠爱她的父皇,还是要杀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国已亡,至亲皆绝,她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唯一,这世间她唯一的旧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萧珏。然而,这唯一和她有所牵系的旧人,却是她绝不可再有牵系之人。九岁那年,她与萧珏就已“生离死别”,而今,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王朝以及至亲的性命。尽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萧珏的皇帝叔叔,但萧珏也是启朝萧家之人。 无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烟畏惧黑暗的怪疾,发作地更加厉害了。冰冷的砖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抱臂蜷缩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里蛰伏着噬人的野兽,它们正张露獠牙,等待在她断气的那一刻,争抢着扑上来撕咬她的尸体。 皇帝夜间视力优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望见室内情形。他绕走到花架后,见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看不清她具体形貌,就感觉她纤细的肩头瑟颤如风中落叶,形容娇弱不堪,似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紧抿的唇齿偶逸出一丝隐忍的呜咽。 皇帝自不知少女患有怪疾,只当她是在灯灭时受惊摔地,迟迟不起身,是因摔疼了无法动弹。暗色中,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着实形容可怜,皇帝凝望片刻后,近前伸出手去,欲扶少女起身。 然而他手刚碰到少女肩头衣裳,少女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身体也畏缩着向旁躲闪,仿佛他是黑暗里会噬人的野兽。 皇帝手僵在半空须臾,也未发作,就收回负在身后,问:“可是哪里摔伤了?” “我……我只是怕黑”,少女嗓音颤细如风中游丝,像是轻轻一拂,就会断了,“劳请……劳请将灯点上。” 原来就只是因为怕黑。皇帝再瞧了地上的纤弱人影一眼,想这少女竟这般胆怯。他抬脚绕过摔在地上的花盆,将烛台旁的火石拿起,打擦着点燃蜡烛后,又将门扇合上,将那满天风雨关在门外。 暖黄的烛光在室内明漾开许久后,慕烟才能从那漆黑梦魇中挣脱出来。她勉强挣着力气站起身,欲向那点灯的内官道谢,然而抬眼看向烛灯旁的那人时,却见他身上并不是内官服饰,金冠束发,羽氅披身,将及地的玄色大氅微露出一双石青鹿皮靴,靴尖上细密金线,分明似绣着祥云龙纹。 慕烟心头一紧,目光不由死死盯着那靴尖龙纹。皇帝注意到少女目光,想她性子怯弱不堪,仅仅因为怕黑就吓成那般模样,若是知道她先前唤过的“公公”,实为启朝天子,岂不是要当场骇晕、甚至骇死过去。 玄羽大氅下,实是龙袍,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大氅拢紧些时,少女盯着靴尖龙纹的幽深目光,也一分分缓缓上抬,凝注在他面上。昏黄灯光下,她轻颤着的眸光仿似是风雨中微弱的火星,摇摇欲坠而又真实地燃灼在漆黑的瞳孔深处。 皇帝看少女这情形,似是惊骇得厉害了,就轻咳一声道:“孤乃永宁郡王萧珏。” 能足蹬龙纹长靴的,必是皇室男子,而皇室男子中,永宁郡王性情之温善和气,是在宫人里都出了名的。从不对下人发火的永宁郡王,定不会怪罪将他误认作是“公公”的小小宫女。 皇帝自称是永宁郡王,原是为了宽慰这胆怯少女,却见少女在知他“身份”后,眸光越发颤弱如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 这少女实在是软弱怯懦,以为眼前人是性情宽和的永宁郡王,都似吓得要站不住了,若知他实是启朝天子,恐怕真能立即吓晕过去。 皇帝眉头微蹙,正要说话时,见少女慢慢松开了紧攥着衣角的手,已似强自镇定下来。她低下头,纤长睫毛垂掩住眸中万般幽绪,如仪向他行礼,并轻轻地道:“奴……奴婢参见永宁郡王。” 由于室外风雨潇潇,皇帝一时也走不了,就在花室里一张圈椅上坐了,让少女给他倒杯茶来。然而花房守夜条件寒苦,少女无炭火无茶叶,能给他倒来的只有一杯冷水。皇帝入口又寒又涩,刚要发作,又见少女柔柔怯怯地立在一旁,望他的眸光似是小心翼翼的,不由暗将火气压下。 虽像是忍住了心头胆怯,但她秉性怯弱,似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经不得半点惊吓。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是不会为一杯冷水同宫人发火的,皇帝就暂且忍耐,在寒雨夜里,啜饮冷水润嗓。 慕烟如何知身前人并非萧珏,因那靴尖上绣着的祥云龙纹,因想着无人敢冒充当朝郡王,因今夜元宵,皇室外男有可能在此夜深时还未离宫,她就真以为眼前之人是她的故人,是与她曾青梅竹马三载,有过婚约的未婚夫。 她与萧珏,是在九岁那年“生离死别”,多年过去,彼此容貌都已大变。慕烟悄然凝视“萧珏”面庞,想他与小时候似也不似,不似也似。她不知,那确有两分相似的缘由,是启朝萧家嫡系男儿的相貌,俱有几分似太祖萧胤。 萧珏与她年纪相同,但眼前的永宁郡王,却不似单薄少年,瞧着更有男子风姿。也许是因为男儿身体成长比女子快,又也许是这些年的世事磨砺,使得萧珏沉稳成熟。传闻五年前的启朝太宗之死疑云密布,有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是萧珏的亲叔叔、如今的启朝天子,密谋害死了兄长,夺走了本应属于萧珏的启朝皇位。 人世沧桑,故人虽在眼前,却已不是从前模样。曾经的萧珏性情温和沉静,与他在一起时,纵是一句话不说,也会不由心静放松。而眼前的永宁郡王,眉目举止间却有着上位者不动声色的威仪与从容,尽管此刻锋芒内敛,却依然能叫人察觉到迫人的锐气。她无法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而她的故人,也早已变了。 皇帝虽低头呷着冷水,但能感觉到少女眸光在悄然打量他。他微抬眸子,见少女立即低下眼帘,灯光下长长的睫毛倏然垂下,如蝶翼翩然飞落。 刚进这屋时,皇帝因花架遮挡只隐约望见少女眉眼,这时在灯下认真看她容颜,见她生得纤弱清瘦,双颊几乎没有血色,下颌尖秀,菱唇泛白,似是料峭春寒的枝头花骨朵儿,若冷风寒冽些未开就会凋落,十分娇怯可怜。 待放下茶碗,令少女来接时,皇帝又注意到她十指红肿生有冻疮。再想到引他前来的幽幽埙声,皇帝不由想这少女是否是因境遇寒苦而作哀曲,就问她道:“今日元宵,圣上对所有宫人都有赏赐,你没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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