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未置可否,只看着花吩咐他道:“找太医院拿些治冻疮的好药膏,给那姜烟雨送去。” 周守恩忙就应下,见圣上仍是看着眼前的红山茶。金色暮光下那殷红的茶花色落在圣上眼中,若是明焰轻灼,圣上无言地看着看着,伸出一手轻轻触碰了下红艳柔软的花瓣,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中荡漾开温软笑意。 周守恩看得一怔。圣上并非冷面天子,登上帝位后仍是常有笑意的,只是笑意总像浮在眸中而未深到心底,不似眼前这般明净纯粹,比今日在永寿宫中太后郡王面前,在宣政殿内文武大臣面前,都要真切。周守恩已许久许久未见圣上如此笑过,惊怔恍惚间,竟似在暮光中看见了从前的二公子。 圣上笑,是为那花房宫女姜烟雨吗?单就特意令她送花到松雪书斋,和此刻吩咐送药膏的事来说,圣上对这少女就不寻常。圣上素来不耽于女色,此前可从未对女子有过特别之举。 那姜烟雨模样底子是很好的,周守恩避在西偏房时偷偷看过,就不由心想,圣上是否有将这宫女纳入后宫的意思。然而圣上是天子,有这想法昨夜直接纳了就是,何必今日又让送花又送药膏,周守恩不明圣意,遂也不敢乱提建议,就只依圣上吩咐,在离开松雪书斋时,将这盆红山茶,抱回了清晏殿。 慕烟回到西苑花房不久,就有人送来涂手治冻疮的药膏,和一方雪白丝帕以及绣绷绣线等刺绣用物。慕烟自然以为这是永宁郡王萧珏派人送来,就在晚间对着那张山茶画,专注在帕上绣青叶茶花。 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慕烟为使自己不至在漫长孤独的囚禁里神智失常,每日尽力找事予自己做,不仅学会了自己与自己下棋等,还将自己曾经并不擅长的刺绣等事,渐渐习得纯熟。小时候她动动绣针就会扎破指头,而现在,绣枝山茶花对她来说是件易事。 手下茶花渐渐成形时,慕烟执针的手,却滞了滞。这方帕子,明日是要予萧珏的,曾经她第一次动绣针就是为萧珏,小时候的她,读到书上的“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之句,就想给她将来的驸马绣个香囊,然而年幼的她绣工薄弱,那香囊上的绿萼梅绣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风吹折得东倒西歪。 她小时候被父皇宠娇了,做事也没耐性,未想着磨练绣工真心绣好一只香囊再给萧珏,就将那只歪扭的香囊送他,说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信物,要萧珏好生保管,不能污损遗失。 清秀的男孩双手接过香囊,郑重点头答应,说会珍藏一生。他那样说,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她也知她绣得难看,就忸怩着问他为何这样认真,年幼的萧珏看着她道:“因为这绿萼香囊的一针一线,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那时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绿萼梅,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意,而现在,绣帕上渐渐成形的山茶针法细腻、色彩明秀,却一针一线都是利用萧珏的心机。 父皇说为她挑了个驸马时,年幼的她并不开心,还和父皇赌气使了好几天小性子,可当那个男孩从魏博地界来到燕宫时,她见他面色雪白,双眸墨浓如漆,洁净而柔和,仿佛是她昨夜在雪地里堆的雪人活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宫中的梅花。 她对萧珏有着小女孩的喜欢,她爱拉着他在燕宫里到处玩,与那时的萧珏在一起时,她的心总仿佛沉浸在澄澈温静的春水中,不会似今日,当他朝她倾身低首,幽声问她是否信那传言时,仿佛有可怖的阴影沉沉笼罩在她身上。 世事苍茫,曾经的雪人已被漆墨侵染了,她自己也是。
第6章 深夜孤寒,与窗边绣帕宫女相伴的,唯有她脚边的幽影和天上的冷月。同一片寒凉月色下,皇城重明宫濯缨馆中,萧珏正倚栏而坐,栏外池里有未拔去的残荷,夜风过时,月影粼然幽映在枯叶残枝相交的泠泠波纹里,如褶皱的暗花纱,寂然淹沉在冷冽的寒塘深处。 去岁秋时,此间红蕖袅袅、翠叶如盖,而今眼前一池残枝寂寞,宛是岁月凋零后一支无言的挽歌。萧珏默然凝望良久,垂目看向手中的一只绿萼香囊,这物事他已尘封匣中良久,许是因近来心绪繁沉,今夜又不由启匣将之拿出。 多年前他在燕宫中时,身份不仅明面上是燕帝为清河公主择选的驸马,是燕太子的伴读,暗地里其实还算是魏博来的质子。不过年幼的清河公主被父亲与兄长娇宠着长大,并不懂得这些,就只当他是她的未婚夫,日日视他如小夫君。 她幼不知事,无忧无虑,每日里只是同他玩闹,而他自然难如她那般。远离亲人故土,只身来到燕宫的他,面对表面宽仁实则多疑寡恩的燕帝,自知真实处境如何,心境如履薄冰,也在起先,并未将那驸马之说放在心上,仅是视她为公主而已。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她渐渐融化了他心头的封冰。他生母在他记事前就已去世,她告诉他,她也是这样,还在襁褓中时母亲就已不在人世,她为她和他的母亲抄佛母经、放河灯,说他们的母亲在天上可彼此作伴,似寻常贵妇交游闲话,并不孤单。 她心思轻灵,常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一次忽发奇想,说要按志怪古书里记载的法子饲养金翅雀,这样金翅雀就会长成传说中的金翅鸟,她就可乘骑着飞出宫城。 年幼的女孩不谙世事,不知燕朝早就积重难返,天下并不太平,不知燕宫虽拘束了她,却也好好地保护着她,他对她道:“你一个人要飞去哪里呢,外面有许多的危险。” 他这话没能扰了她的奇思,反使她瞪大了眼睛瞧他。“怎会是一个人呢”,她望他的神色惊奇不解,娇甜的嗓音如莺啭呖呖,“你要陪我一起啊,书上说做夫妻的人,应该要比翼双飞。” 女孩瞳仁清亮,一双能望进人心底的眸子似带着灼人的温度,疼训裙每日更新亖而二尔吴九乙4奇令他心砰然一跳,耳根在春风中暗暗发烫。那一日,他仿佛真能看到比翼双飞的雀鸟,一同飞过高耸的禁宫红墙,而荏苒经年,当他站在她坟墓前时,唯能见秋草衰残,孤雁南飞。 燕朝在去年深秋,随着燕太子蹈江而死彻底灭亡,他在那之后去了燕京皇陵,见到了她的坟冢。多年前匆匆逃出燕京时,他万想不到那一走就是永别,于坟前为她祭扫时,他曾想将这香囊放入燃着的火盆纸钱中,送还与早在九泉之下的她,然终究是不舍。 指腹轻轻抚过绿萼梅丝绣的触感,仿佛是抚过这些年来的年轮脉络,指下一拂间,岁月即如流水逝去。萧珏暗自思沉时,有人影趋步走近他身边,重明宫的管事太监陈恭向他行礼并恭劝道:“殿下,夜里寒凉,还是快回寝殿歇息吧,若您冻伤了身子,太后娘娘不知多心疼呢。” 萧珏将香囊收入袖中,走入濯缨馆正堂,迎面便见收放在紫檀剑架上的承光宝剑。大太监陈恭见他注视那宝剑,就陪着笑道:“有太后娘娘的疼爱,又有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庇护,殿下在幽州战场上定能以一敌百、名扬天下。” 萧珏却只是轻抚了抚袖中的香囊。回回他心境幽沉时,就总想看看这香囊。在燕宫为质的那三年,原该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却因为她的存在,似在记忆里熠熠发光。如今想来,那三年,竟似是他近年来最轻快的时光。 许是夜里刺绣时着凉,许是这两日因见故人,心神震颤,思虑过重,又许是在花房的长期劳作,使她身体虚弱,积劳成疾,翌日晨起时,慕烟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人走在地上,却像是踩在云端里,空空的没个着落。 尽管管事张庆说她不必劳作,但花房就这么些人手,她不做事,她的事就得加诸到别的宫女身上,慕烟仍是担起了本该是她的差事,在下午申正到来前,在花房中如常侍弄花草。 原以为出出汗会好些,但明明一直忙碌着,身子却一阵热一阵冷地就是不发汗。慕烟也不顾病体,为了能有成为御前宫女、刺杀启帝的机会,在快申正时,向管事张公公说明了缘故,袖着山花画与山茶帕子,出了西苑花房,往宫中松雪书斋去。 清晏殿中,皇帝正与萧珏喝茶。申时一刻,萧珏来觐见皇叔,不仅将那柄承光剑奉上,也婉拒了领兵征讨幽州之事,道自己年少、难当大任,请皇叔择选朝中有资历人望的将领,去为大启打下这最后一块中原疆土。 皇帝允了萧珏的请求,但未收那柄承光剑,笑着对萧珏道:“这剑是母后给你的,朕可不敢收,不然母后生气,骂朕一个做叔叔的偏要抢侄子的爱物,朕岂不要被人笑话。” 说着赐座萧珏,让周守恩给萧珏沏盏新进贡的雪峰翠芽,又叫宫人将御膳房新琢磨的点心花样,各都整治一碟送来,给萧珏尝尝。 萧珏在窗榻对面的雕花椅上坐下,见皇叔此刻半歪在窗下榻上含笑说话的模样,有几分似从前节度使府中的小叔叔。只是从前的小叔叔性子骄逸,歪榻多半在看戏听曲,纵看书也多半是闲书,不似此刻,那榻几上堆放的,都是朝事折子。 宫人将茶点奉上后,皇叔就丢开了折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聊说着家常闲话。聊没几句,皇叔顺口问起他近来的文武功课,只是不等他答,皇叔自己就已摆着手笑道:“朕和你差不多大时,最烦有人问朕功课,这会儿却做起自己曾经讨厌的人来了。” 萧珏暗想皇叔少时看似纨绔,其实文武双全。那一年燕帝突然翻脸要诛灭魏博萧氏,九岁的他在逃离燕京后一路被追杀,眼看护卫皆死,自己也要死在追兵刀下时,夜色里突然数支羽箭疾如闪电,将他身后的追兵尽皆射杀。他仰头望去,见月色下小叔叔负着箭囊策马而来,一手擎角弓,一手将他从染血的雪地里捞起,令他安坐在他身前马上。 那时他与小叔叔已三年未见,记忆里小叔叔鲜衣怒马、游闲好乐,可率领暗卫将他救走的小叔叔,却似夜月下一柄出鞘的利剑。因燕朝追兵追得极紧,潜回魏博的一路上风险重重,然而小叔叔始终镇定从容,一路指挥众人易容改装、潜行山路等,神色未有丝毫急惧。 那些萧氏暗卫里,有一个名叫赵祎的,他认识是父亲的亲信,记得这人性情刚正火爆,若是主子行事有差,当面也敢怼的。但一路上,赵祎未对小叔叔的调度安排有过任何质疑,一直毕恭毕敬。 潜逃路上自然条件艰苦,他记得小叔叔在衣食上素来挑剔娇贵,连茶水的温度都必须刚刚好才肯入口,但在路上不得不喝生水解渴、吃酸枣充饥时,小叔叔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并没有怨天尤人。 一路上,小叔叔从未有过怨忧之语。甚至一次大雪封山,若雪迟迟不停,他们这些人都有可能死在山洞里时,小叔叔仍能和他谈笑风生,问他在燕宫的三年过得怎么样,问他这燕朝驸马好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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