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采女却是个话少的,仪妃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此外就沉默不语。仪妃渐觉有些无趣时,看姜采女正走在一树海棠旁,风过时红瓣纷飞如雨,花雨中姜采女眉目胜雪,映衬得她身后满树灼红似是艳丽的火光。 仪妃不禁出声问道:“那夜弘福殿失火……” 姜采女不意她问这个,微一怔后轻轻摇首道:“不是我。” 弘福殿失火之事,早在那一夜后就归结为是夜风吹倒供灯的意外失火,此后无论圣上太后,似都没有再令人追查。仪妃总觉那夜事有蹊跷,但也只是猜测好奇,也知这事与她无关不该插手,这会儿听姜采女这样说,也就不多问了,就道外面日头大,携姜采女入殿纳凉。 明光宫东殿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古籍。仪妃见姜采女看向那满架子的书,微红了脸道:“别看着书多,其实我也没看几本。”又笑着道:“多是杂书,太正经讲教的,我看几页就觉困倦。” 仪妃是将门出身,幼时失母,父兄忙于征战沙场,对她疏于管教,虽府中有女师嬷嬷对她悉心教导,但她明朗性子里有股骄烈之气,外来的女师与身为奴仆的嬷嬷等,岂能拿得住她,从小到大在府中多是任性而为,故而在她兴致缺缺的诗书文墨上,不及纯妃、敏妃等人家教渊源。父兄也知她在诗书上有欠缺,劝她在宫中无事时多读书进益,仪妃虽勉强听了父兄的话,但大都时候一本书看几页就丢下,故几年下来,书没认真看进几本,但明光宫中的书架却是越堆越满。 仪妃正要再笑说几句自嘲的话,却见姜采女近前拿起了一本书,不由吃了一惊,“你认字?”
第39章 永寿宫,金丝竹帘低垂,仲夏日光斜斜照入,烙在地砖上似是千万丝风起时湖面逐动的涟漪,金光熠熠。 太后隔帘望着殿外热烈的阳光,问道:“这会儿皇帝该下朝了吧?” 沉碧道声“是”后,知主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接着含笑说道:“郡王殿下这会儿,应在御书房与李相等议事呢。” 太后唇边噙着的笑意在日光中深了几分。 那日陈恭传话来说郡王命他私下打听姜采女的事,她微怔了下后,突然明白韫玉其实不是在吩咐陈恭办事,而是要陈恭将这话递给她。 韫玉不再遮掩,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乎姜采女,他一郡王无法直接插手皇帝后宫,他是希望他身在宫中的皇祖母,以一朝太后的身份,庇护位份低微的姜采女。 于是翌日她就将韫玉传入宫中,向他说了希望他入朝的事。这事她之前也有同韫玉提过,韫玉却总是借故推脱,但那一日,韫玉在沉默片刻后,听话地应了下来。 虽未言明,但她与韫玉都明白,这是他们祖孙之间的一次交换,只要他听话入朝,她就会在后宫为姜采女撑腰,不让人欺负了她。她是太后,她的话莫说后宫妃嫔得听,就算皇帝心中不服,为着母慈子孝表率世人,面子上也要让她两分。 她知道姜采女应是枚好用的棋子,却没想到这样好用。只是,虽是好用,却也不能频频借姜采女来激韫玉,凡事过犹不及,得看时机。无妨,她有的是静看世事的耐心。 烙地的帘影随殿外日光微微寸移,太后微垂眼帘,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无声地微笑着。 御书房,大半个时辰的议事后,李相等皆躬身退了出去,圣上独留永宁郡王在殿中,边让宫人端茶给郡王润嗓,边问他这几日可适应朝事等等。 数日前,永宁郡王入朝,朝会时班位在天子下首、文武大臣之前。永宁郡王十三四岁时,朝中就有朝臣奏请郡王入朝,当时圣上道郡王年纪还小,当以修习文武为重,永宁郡王自己也以年少不知事推辞,而今十六岁的永宁郡王自请入朝议政,圣上随即应允。 这几日里,圣上除让永宁郡王参与朝会议事外,只给了郡王几件简单且不急迫的礼部事务,让他慢慢处理。这时圣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就问郡王预备如何处理那几桩事务,听着听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周守恩在旁垂手侍听着,见初入朝的永宁郡王虽然青涩,但思路严谨,方方面面俱想得周到。 若是臣子如此,圣上应会赞赏,着力加以栽培,视为日后的能臣,可是永宁郡王如此,圣上会真心赞赏欢喜吗? 数日前永宁郡王奏请入朝时,圣上是真心要培养重用先帝的独子,还是只是迫于太后的压力,迫于天下悠悠之口,为减轻自己谋害兄长的嫌疑,才答允的呢? 周守恩暗思着时,见圣上在永宁郡王一一禀完后,笑赞了几句,又道:“朕知道你性子好,但性子太好了也容易被底下人欺瞒,你可得擦亮眼睛,别让偷奸耍滑之徒钻了空子。” 萧珏受教道“是”,见皇叔抿了口茶后,凝看他须臾,又微衔着笑意说道:“在其他事上,也是一样。你还年少,性子又仁和,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欺骗,朕不怪你,只是要提醒你凡事擦亮眼睛,要是你在娶妻时也识人不明,娶个河东狮回家,岂不是要不得安宁?” 萧珏听皇叔是在语调轻徐地家常说笑,心里却想清漪池那日皇叔应是望见了他与姜采女不合礼的举动,皇叔当时未发作,这会儿也只是在暗示不会为那件事责怪他,认为那件事全是姜采女的过错? 有皇祖母庇佑,姜采女人身应是无虞,可是她的一片真心却不能得到回应,只能付诸流水吗……萧珏沉默须臾,微垂眼道:“侄儿谨记皇叔教导,定努力明辨是非,不为奸人所误。”略顿了顿,又低声说:“但若人以真心待我,我定也以真心回之。” 周守恩暗瞥圣上一眼,感觉郡王这不知有意无意的一句,怕是有点刺痛圣上了。圣上待姜采女确实像是有几分真心,可这真心却换来了一场无情的刺杀。 虽看圣上面色淡淡的,仍和永宁郡王家常闲话着,但周守恩琢磨圣上心中怕是有点不痛快,而若圣上心里一不痛快,就会去幽兰轩找姜采女撒气解恨,这已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常事了。 午后的幽兰轩内,慕烟没有午憩,而是靠坐在桌边,翻看着从仪妃那里借来的《卜筮谋》。 《卜筮谋》流传有千年,书中讲的是卜算命理,内容玄而又玄,似乎小至个人命运,大至朝代兴衰,皆蕴含在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中。 慕烟从幼年记事起就知道此书,比《千字文》更早,因为父皇每日在处理完朝事后,最常做的就是捧看此书、卜算卦象。 年幼的她不知事,只是觉得父皇每每如此就枯燥无趣得很。卜算时的父皇常是神色凝重,她不喜欢父皇那样,她希望父皇陪她玩,将她抱在怀里架在肩上开怀大笑。 如今想来,痴迷卜算术的父皇,应是在卜算燕朝江山的兴亡。燕朝早在百年前就埋下了灭亡的祸根,此后未能有中兴的明主,经历几代庸碌之君后,燕朝江山越发千疮百孔,等到父皇接手时已然是个烂摊子。父皇不希望燕朝亡在他手中,总是焦虑,总是努力励精图治,却做不了他想要成为的中兴之君。每每在朝事上感到无力时,父皇就会痴迷钻研占卜,想从卦爻中找到燕朝可以千秋万代的生机。 父皇曾经对她的疼爱,或许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她出生时晚霞漫天,是个好兆头。父皇疼爱她时曾抱着她说,她是带着吉兆降世的,她是他和燕朝的福星。 后来父皇翻脸无情要杀她时,是否也与卜算有关呢?慕烟无法知晓,自被关到地牢里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皇,对父皇的最后记忆,就是他毫不留情刺向她心口的一剑。最初被秘密幽禁的时候,她总想要一个答案,一次次询问皇兄父皇要杀她的因由,而皇兄总是沉默,渐渐她再也不问了。 父皇临死之际,还记得他有个被他秘密幽禁多年的女儿吗?应早是忘了吧,在父皇那里,她和冷宫石缝生出的野草已没有区别,唯有皇兄,始终将她视作掌心的花。 皇帝来到幽兰轩后,从宫人那里听说了姜烟雨今日去给太后请安的事。在宫人的描述中,她的表现倒是乖顺,真似是个宫女出身的采女,而非冷心无情的前朝刺客。 皇帝早前就和她撂了狠话,说她到死都会是他的采女,当做采女该做的事。她倒是听话,今日就依着采女的身份,去做采女该做的事去了。只是听话的缘由,是怕他掘了燕太子的坟,还是为了那个死人。 皇帝心境已然沉冷,等走进幽兰轩室内,见她正在看书,心中冷笑更重。径上前将书夺扔到了一边,皇帝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迫她抬起眸子看他。 这些时日皇帝每回过来都只为一件事,慕烟未做无用的挣扎,麻木地被钳制在皇帝怀里,默然对视着他森冷的眸光。 回想自己曾亲自教她识字,手把手地教她书写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皇帝心中怒恨翻涌,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她明明识文断字,在他身边时却装得目不识丁,清晏殿那段春日时光里,她对他没有一点是真的,唯有对他的杀心,才是真心。 她出身乡野,是因孤苦无依而入燕宫做了宫女,是何人在后来的岁月里教她识字?燕太子慕言吗?似可想见慕言将她亲密地揽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情景,皇帝掐握她腰肢的手劲不觉加重,心头痛恨翻搅,却偏还要冷声问道:“是谁教你认字?” 她却笑了。仲夏午阳炽烈,即使已被窗纱筛过,照在室内亦十分明亮,她容色雪白如山茶,唇际的笑意在明亮天光中似有神光迷离,眩目地刺眼,“陛下教的我,陛下忘了吗?” 皇帝骤然扑吻了上去,挟着满心的怨恨,发泄地啮咬,带着恶狠狠的恨意与痛楚。她被迫仰面折倒在他怀中,如同仙鹤夭折了脖颈,奄奄一息地只能任人施为,雪白的翎羽垂落如流水褪去。 在她似乎要窒息而死时,他暂放过了她,一手抚着她半边脸颊,边等她缓过喘|息,边冷冷地道:“那朕再教教你该怎样服侍人,你也只配学这个。” 皇帝任心中恨意肆意发散成凌厉如刀锋的羞辱言辞,“你也只配在榻上伺候人,只有慕言那个蠢货会想着将你捧为太子妃。” 却见她神色一震,眸中坚冷的寒冰颤颤欲碎。难道她不知那道诏书的存在?皇帝心中惊诧时,见她眸中涌起深重的惊惘,似整个人都要沉入那深深的迷惘中,完全忘记她身前何人,立后悔这时说了这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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