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拨些烛火给这里,庭院里屋子里都多陈设灯,幽兰轩夜里也不许太黑。”皇帝对周守恩吩咐道。 一个敢于行刺天子的女子,不至于会胆怯地畏黑,会仅仅因为怕黑就发抖无力如恶疾发作。她应是真有此方面的怪疾,为何会如此,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青竹丛后的人默然离去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一道薄纱轻轻被风吹散在夜色中,也默默地消失在慕烟的眼角余光中。 她未抬眼,似无所觉,双眸依然垂着,垂看着膝上的紫砂陶埙,看埙身上那道原该展翅的鸾纹,因初夏时曾被烈火灼烧过,像是涅槃失败,在凄切哀鸣着,双翼都已成灰。 幼年在燕宫中,贪玩的她夏日夜里睡不着时,曾偷溜出寝殿,去东宫中找皇兄玩。 皇兄不会板起脸拿女官成日念叨的公主仪态来训斥她,只会为她捉许多的萤火虫,装在兰草编织的小笼子里送给她。 萤火虫困在草笼里散发着幽幽萤光,天心月色无垠,她对着墙壁交叠着扬起两只小手,要比她年长的皇兄也陪她玩这幼稚游戏,陪她一起展翼飞翔。 月色下花树随风摇曳着,幽影交织在宫苑墙壁上仿佛牢笼,她的手影鸟儿在笼中努力地振翅飞着,她似在台上演戏说想飞出这牢笼。 皇兄问她想飞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就说皇兄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 她问皇兄要飞去哪里,皇兄却将陪她游戏的手缓缓放下了,月光的映影下,仿佛是鸟儿折断了双翼,缓缓坠入了不见光的黑暗中。 她小时候总不明白皇兄为何不肯将埙给她,明明皇兄那样疼爱她,对她是有求必应的,独一只埙,却舍不得给她。 现在的她,似是明白几分了,皇兄不是舍不得将埙给她,而是不愿给她。 埙音乃悲曲,皇兄是希望她此生安乐、永无悲音。 可是世事不由人,这埙最终还是到了她手中,曾相依在宫苑墙壁下、被笼罩在影笼里的两个孩子,不仅谁也没能飞离世事的樊笼,还不得不生死相隔。 这是命吗,若是,她也不肯全认,至少要叫一个人为皇兄偿命,不论要耗时多久,不论要为之付出什么,她要这是他的命。 夏秋之交时,绣衣司向天子秘密呈递了一份密报,前燕旧京慕氏皇陵里的清河公主墓,原是一座空坟,墓室棺椁里没有九岁女孩的尸骨,有的只是小女孩的锦绣华裳、珠玉首饰,昭示着小公主在“生前”所曾得到过的父皇宠爱。 此外密报中云,永宁郡王亦在派人密查清河公主生死,虽因人手不力、行动晚于绣衣司,但要不了多少时日,永宁郡王派出的人马也会秘密抵达燕京皇陵,届时也可能会开棺查验。绣衣司向天子请示,是否要干涉永宁郡王的秘密调查。 空棺乃是最直接的证据,在皇帝猜想的天平一端,径压下了最重的砝码。尽管仍未查到空棺的因由,仍不能完全断定清河公主的生死,断定她是姜烟雨还是慕烟,可另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那她就曾与萧珏有婚约,与萧珏是旧相识,是萧珏迄今难忘的心上人。 皇帝回想她与萧珏之间的种种交集,小花朝夜萧珏对她以身相护,而后她主动去重明宫与萧珏相见,马球赛时萧珏向他讨要她,清漪池畔她拥抱萧珏…… 原是那样多,这还只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在他所未看见听见的角落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陛下,绣衣司急等陛下示下”,周守恩在旁轻声道,“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或许就来不及阻拦永宁郡王的人马了,陛下愿意永宁郡王知晓清河公主墓里有具空棺吗?这姜烟雨难道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吗? 周守恩心境复杂地暗想着时,见灯火一晃,圣上拿着那本密报走进御殿深处,在身形全没入幽幽暗影中前,落下沉沉的一声。 “无朕允准,任何人不得擅入前燕皇陵。” 初秋时,重明宫濯缨馆外的一池荷花虽尚未完全凋谢,但因凉凉秋意侵染,盛夏时的明丽动人已褪去几分,数支夏时早开的荷花先一步残落了红瓣,露出的莲蓬在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中逐渐干枯铁锈。 因永宁郡王素有雅趣,重明宫人未先自作主张地清理池中残荷,而先来请示郡王。 由于去年郡王就令留着残荷,宫人原以为今年郡王大抵也会这般吩咐,但询问郡王时,却见郡王隔窗望了眼池中枯荷,就淡声吩咐道:“拔去吧。” 将宫人屏退干净后,萧珏方打开一只雕漆匣,看向了匣中的珍珠五彩缕与绿萼梅香囊。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私下派出的人马被阻在前燕旧京皇陵外,他原是想直接开棺以验证心中的猜想,然而无皇叔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前燕皇陵。 萧珏不知皇叔的这道命令是早就有,还是在他的人马抵达前燕京城前。 他甚至不敢贸然向皇叔求请进入燕陵,因他不知皇叔是否疑心姜烟雨的身份,是否知道姜烟雨究竟是谁。 若是皇叔不曾疑心,他贸然的请求反而招致了皇叔对她的怀疑,也许会害了她。 若她真是前朝最后的公主,皇叔会容她活着吗? 尽管未能开棺查验,萧珏却已有八|九成怀疑她就是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因为眼前的珍珠五彩缕,因为她与故人相似的容貌,因为他每次见她时,心中就浮涌难抑的感情。 可若真是如此,她为何会在九岁时“急症病逝”?为何会以姜烟雨的身份出现在启朝宫中?又为何会成为皇叔的采女? 为何?
第44章 若她是清河公主慕烟,她应不会真心爱慕杀她父兄、亡她母国的启朝天子,她为何说此生至死只想待在皇叔身边?为何竟会愿与皇叔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萧珏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危险的念头,人也猛地站起身来,半边身体似在发麻。 他幼年在燕宫中时,曾亲眼见她有多爱她的父亲与兄长,若她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对启朝天子不可能有爱,应唯有恨而已,爱既是虚假的,那她所说的生死相随……? 她是想刺杀皇叔?! 她动手了吗? 应该没有,若她动手了,皇叔不可能留她性命! 不能动手,她杀不了皇叔的,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忽然浮起的猜想令萧珏瞬间忧心如焚,急切的担忧如千针直刺在他心头,使他恨不得肋生双翼,现就到她跟前去,向她问明这一切,将她带出皇宫,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一辈子。 急切中萧珏甚至都已转身走出半步,步子踏在地上时,才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是郡王,如何能想见就见皇叔的采女,又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下将她带出宫,悄悄将她藏在身边一辈子? 需得从长计议,急切行事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甚至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下他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她见一面,确认她的身份,问明他心中的诸多疑惑,而后再做计划。 好在明日宫中就有家宴,皇室贵胄与后宫妃嫔同领赐宴,到时候他可设法与她私下相见。 必须冷静的萧珏,强令自己压下纷乱心绪,缓缓坐下。支起的长窗外,半池红翠半池萧瑟,春日里她来重明宫时,他曾为留她多说一会儿话而问她延长花期的法子,当时她回答说,“花开花落自有时。” 若她真是她,当时的她是以怎样的心境对他说这话,在宫中清漪池畔时,又因是如何心中煎熬,而忍不住拥抱故人。 若她真是她,于他是至亲的皇叔,于她,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她是如何为复仇隐忍屈辱地委身于皇叔,萧珏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呼吸亦抽疼。 萧珏几乎一夜未眠,翌日午前往宫中领恩与宴。因皇祖母疼爱,他的席位设在凤座下首,而她只是采女位份,位在众妃嫔最末,他若想看她,仅是悄悄看她一眼,眸光也需越过许多人。 萧珏忍耐管束着自己的双眸,席中只以眼角余光偶尔扫过她所在的角落,然心中所想全都是她。 暮春时她刚被封为采女,就因一琉璃樽而被幽禁,使人皆认为她将被冷落老死。 然而在被解禁足后不久,她就似受到了皇叔的偏宠,端午宴时更是人人皆亲眼见证了皇叔对她的特别。 可就在端午日后,她就似立即失去了圣心,一直被冷落到如今,所谓的偏宠似乎只是世人的错觉。 皇叔对她到底是何心意?萧珏看不明白。 仅为一琉璃樽就幽禁她许多时日,可在清漪池畔,又说要与她白头。口口声声说她卑贱,为小事随意惩罚她,可在她昏倒池中时,又亲自下水将她抱回岸边。 一时似是有几分呵护,一时又轻贱她如尘泥。 许就当是玩物吧,高兴时逗哄一番,没兴致时就弃如敝履。 即使……即使真存着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但若她真对皇叔有杀心,皇叔一定会杀了她。 皇叔……便是这样的人。 丝竹歌吹,舞袖飘扬,声色浮华至极致时,宫宴上方是似拂落着旖旎金粉,而她身影清纤寂寥,是安静的雪,独自冰凝着,融化时亦无声无息。 眼角余光处,她因某种缘故默然起身离宴。似无人注意到她的离去,端午宴时她曾万众瞩目,而今没有了天子的注目,她就只是后宫最卑微的采女,是落在地上的一片秋叶,这世道人人多爱向上看,怎会低头分神给所轻视之人。 在他上首,皇叔正与宴中几名萧家叔伯闲话说笑着。萧珏饮了一口酒,在她离宴片刻后,借口更衣,亦离开了宴殿。 他出了云仙殿便四下寻她踪迹,不多时在离云仙殿不远的堆秀山下看见了她。 春日里盛放如瀑的紫藤早已凋零,这时节枝叶虽仍有绿意,但也肉眼可见半有枯萎之态。他看她站在假山旁的藤萝枯枝旁,萧瑟秋意侵衣。 侍在她身边的侍女,见他走近,忙微屈膝向他福身道:“参见郡王殿下。” 她因侍女的行礼声,侧首向他看来,身形微凝须臾后,垂下眼帘,以采女身份向他见礼道:“郡王殿下。” 他当唤她姜采女……还是,阿烟? 纵心绪如千丝缠绞,亦无暇在此时耽误光阴,难得有机会与她相见,他有许多的话要向她问明,必须尽快向她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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