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问:“皇叔欢喜吗?” “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 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 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 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 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 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 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 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 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 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 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他自己,似就是激起漩涡的石子,是纷争的中心,似因他的存在,人心永不能安宁。 当石子彻底沉入水底后,被激起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池面平滑如镜,似从未有过波澜,可永远这般安静。 萧珏于池边默然伫立许久后,弯身将手伸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并不觉冷。 慕烟来到清漪池前时,正望见了这一幕。眩目的雪光日色下少年临风池畔身影单薄,似再倾身,就会无声地坠入水中,沉入水底。 “萧珏!” 似牵着风筝的细线在风中颤颤欲断,慕烟不禁高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萧珏在恍眼的光芒中直身看向她,水滴顺着指端流下,面庞神色望不分明。 慕烟几是奔近前去,她微喘着气凝看着萧珏,心中似有石头将所有话都暂堵住心口,她牵握住萧珏滴着冰水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后,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 “……有时……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放开皇兄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死……” “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皇兄的心事,早些时候,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皇兄的心,感觉到他心一直在往下沉,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他……” “萧珏……你和皇兄很像,不仅是外在的性情,还有更深的……相似得让我感到害怕……” ”很坚韧的心性,不会被任何世俗名利所扰,可又极脆弱,一点人心之间的算计隔阂,都会让之感到疲惫不堪,一分分无声地下沉……”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明白皇兄的心,拼命地阻拦,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是,可若是人天性如此,我又是否该尊重他的天性他的选择,就像尊重花开花落,不该用自己来牵绊他,强行要他逆改他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珏,我感觉你正在往下沉,可我不知道是该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该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拼命地纠缠着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萧珏,你告诉我,我应该……应该要握着你的手吗?” 轻低的话语说至最后已近微哽,慕烟的心亦似无声在抽绞时,肩背被人搂住,萧珏轻轻地抱住了她。 “可若是两个人都溺水,要如何一起往上呢”,萧珏的嗓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边,“你有向上的心气吗?” 慕烟沉默之时,听萧珏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第68章 太后还曾为甩向孙儿的一耳光悔过几日,想孙儿只是一时糊涂,过几日就会清醒过来,她当时当好好同他讲话,不该动手等。 然当这日萧珏告诉她,兵变必败,只会引起无谓的伤亡,和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时,太后心中的怒火登时燃烧至顶峰。 径在满腔怒恨下,以为她所疼爱的孙儿,主动向皇帝透露了全盘计划,以为孙儿竟然选择他那所谓的叔叔,而非她这个皇祖母,太后在极度的气恨之下,竟令沉碧拿来催魂散,就要倒入手边的茶杯中。 “与其死在萧恒容的手中,不如哀家自我了断!” 当萧珏紧攥住她拿药的手,苦苦跪求时,太后冷笑的声音似尖刀割在人心上,“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不就是想逼死哀家吗?这会儿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孝顺模样?!” 太后看萧珏的眸光已无昔日半点慈爱,尽是沉冷,“相信你父皇不是萧恒容所害?放下一切,信你和萧恒容一起为哀家奉养天年?笑话,哀家岂会信你们这些鬼话,又凭什么放下?!” “哀家从二十四年前生出恨心开始,就会恨上一辈子,一直恨到死。以为这一次败了哀家就会死心吗,不,哀家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停止怨恨,萧恒容总会懈怠,哀家总能找到机会,谁也别想安宁,谁也别想!” “哀家是靠着怨恨活着,你不让哀家恨和斗,就是要哀家死,既如此,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顶着皇祖母痛苦与癫狂交织的神态,萧珏硬将那瓶致命的催魂散抢在了手中。再多的言语都是无用的,过往也已不可改变半分,似是无解的死局逼得人不得不绝望,“要如何……如何祖母才愿意放下仇恨……” “这是萧胤欠哀家的,姓萧的欠哀家,就当由萧家人来还”,太后冷厉的言辞胜过寒冰,“你不是哀家的孙子,你是萧胤的孙子,哀家昔日对你的疼爱都白废了,你要哀家放下,那好,那你替萧家人来还!” “太后娘娘!!” 一旁沉碧大惊失色,就要相劝时,却被太后猛地一把抓住了手臂。 太后不许她相劝时,对萧珏依然沉冷的嗓音隐有难忍的哽咽颤声。 “觉得恐惧心痛吗?哀家这些年所承受的比你此刻要痛上百倍千倍,好好想清楚,到哀家身边来,哀家可以原谅这一次,往后祖孙真正齐心,总还有机会。你若不肯,那你就替萧家人还债吧。” 跟随着太后娘娘的脚步、扶着太后娘娘往外殿去时,沉碧难掩担心地回头看去,见郡王殿下仍跪在地上,背影为重重垂帘所掩,渐与暗色相融。 “……太后娘娘……郡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到底是先帝的独子,是您唯一的…万一…” 外殿中,忧心的沉碧怕太后一时愤恨真激出苦果,忍不住开口劝说时,见太后娘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是一时糊涂,难道会真糊涂透顶不成,哀家只是要逼一逼他,逼逼他罢了。” 不同于在内殿中训斥郡王时满脸的痛恨与激愤,太后娘娘此时面上有着难掩的深深的疲惫。 太后娘娘似头疾发作,边手按着额头,边低声说道:“哀家岂会真要韫玉替萧胤还债,哀家只是想逼得他与哀家齐心,他是哀家唯一的血脉,哀家只有他,只有他啊……” 虽听太后如此说,应稍心安些,但仍有忧虑沉甸甸地悬在沉碧心头。 她边为太后按摩着双鬓,边目光忍不住瞥向内殿,可重重垂帘相隔,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见,里头静得似是夜色下的深海,静得让她……愈感不安。 内殿佛龛前,青玉炉中檀香无声轻袅细烟,似是山巅云雾在缥缈,遮掩着菩萨的慈眉善目。 萧珏仍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握着手中的药瓶,凝视良久,唇际渐渐凝出一丝浅笑。 宽恕非恕,只为不苦,业障难消,若种种都能因他终结,那是他之幸事。 他缓缓移身至佛龛前,跪于蒲团上,将药瓶合于掌心,俯身拜下。 夜深时,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圣上召至永寿宫。尊贵的太后娘娘被圣上命人看守在偏殿,夜色中只听其嗓音沙哑的呼号,一时恨声咒骂皇帝萧恒容,一时带着哭腔地唤着永宁郡王的名字,渐渐似有疯癫之意,咒骂皇帝萧恒容正带着太医在谋害她的孙儿,不停地呼唤永宁郡王,说她就要来救他,让孙儿不要怕,不要怕。 深殿帷帐垂拢的暗影,似死亡的阴影罩在少年的苍白的面庞,所有太医俱神色凝重,在圣上必须救活的御令下,都是愁眉难展,只能尽己所能,而后,听天由命。 忧悔已无用,只能令人心如受千刀万剐,皇帝望着榻上的少年,脑海中是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少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兄长让他抱一抱婴儿,说他从此就做叔叔了,不应再顽劣,他抱着婴儿,想这是兄长的孩子,想他在这世间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若太后真密谋兴兵,若他不得不以谋反定罪,纵是能保下太后与萧珏的性命,圈禁也已是最宽容的结局,他如何对得起兄长临终之托。 他以为他已一让一让,他以为他为这事做下了最稳妥的安排,可将一切摁在水面下,翻不上明面,纵太后恨他、萧珏怨他,也可尽可能地对得起兄长的嘱托,可最终的结果却像是上苍在嘲弄他,嘲弄他是在痴心妄想。 若是萧珏真的醒不来,再也醒不来……皇帝张口时声音哑得已不似他自己,他也好像是在听别人说话,“让她过来……快让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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