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恩自然知道圣上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忙就命人飞快去请。 殿角铜漏滴水的一声声,似是催魂的步声,皇帝对时间已失去感知,像是一副失去魂灵的空壳,也不知自己站在榻前多久忽,忽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身看见了她,她似是疾奔而来,气喘吁吁,长发散乱,披在身上的大氅摇摇欲坠。 她望向榻上安静似已无气息的的萧珏,眸中碎裂的痛楚似实形的寒冰刺向了她,使她不能承受。 她手紧紧攥着帘拢一角,身体似站立不住之前,先有鲜红的血液流滴在了地上,她眸光颤颤地望向他,碎裂的痛楚与绝望,似冰冷的海潮一同彻底淹没了他。 寒冷的夜晚似没有尽头,永不会天明。
第69章 启朝雍熙六年的春天,在世人眼中如云遮雾罩般看不分明。这一年初,先是有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后又有永宁郡王病重的消息传出,至暮春时,那个惹得天下人热议纷纷、被传是花妖花精的姜采女姜烟雨,竟突患急症病逝,随着春末繁花飘落时消失在人间。 好似启朝宫阙都被病气所染了,也不知是不是因这缘故,圣上下了一道旨意,令后宫众妃嫔都移居至皇家别苑九华宫中。 太后娘娘于永寿宫中静养,永宁郡王于重明宫中静养,皆未再出现在人前,也不知病情可有缓解,而幽兰轩中已无姜采女的身影,偌大的宫阙里,似就启朝天子孤临天下,伴着日升月落。 也只周守恩等天子心腹知晓,幽兰轩中死去的只是一个被称做姜采女的壳子,真正的那名女子,近两月里都在重明宫中,陪伴照顾着病情危险、昏迷不醒的永宁郡王。 若非那夜太后娘娘的心腹婢女沉碧,因心中不安,在遵命呈上催魂散前,自作主张地悄将那瓶中毒物倒了大半,永宁郡王那夜定会当场毒发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只是尽管毒药分量减少了许多,尽管太医救治及时,永宁郡王的情形一直处在危险中,直到最近,才在太医们的全力祛毒下,脱离了致命的危险,情形稳定了下来。 虽不会死去,却也没有醒来。关于永宁郡王何时能苏醒,太医们都说不准,可能几日,可能几年、几十年,一直这般昏迷到老死的那一天。 从永宁郡王被移回重明宫中,姜采女,即现在的慕姑娘,就一直留在重明宫陪伴照顾。 从前圣上赐给慕姑娘的那瓶药,慕姑娘虽未饮下,然她因平日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本就身体虚弱、胎儿不稳,那夜陡然见到永宁郡王生死难料的险况时,极度惊痛之下,腹中胎儿小产,圣上与她的孩子就这般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那之后,慕姑娘就一直陪在中毒昏迷的永宁郡王身边。似原就该如此,如果没有那许多世事牵绊,慕姑娘原就该与永宁郡王相守,人事变易,时光兜兜转转多年后,又回到了原点。 圣上几乎每日都到重明宫,在忙完一日朝事后的傍晚,到重明宫中看望永宁郡王,和慕姑娘。 圣上与慕姑娘几乎是每日都会相见,可二人之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常是慕姑娘在门外熬药,圣上在门槛处坐着,而门内榻上的永宁郡王安静地像永远不会醒来,酸苦的药雾弥漫在暮色中,慕姑娘手中的扇子一下下地轻扇着,暮色天光一分分地暗下去,一日又尽。 直到这日黄昏,慕姑娘在喂永宁郡王一碗药后,用湿毛巾擦了擦永宁郡王的手臂,站起身来,对站着榻边的圣上道:“我要走了。” 圣上仍是未语,但唇微微颤了下,无声地凝看着慕姑娘。 慕姑娘说:“我从前……就像是一个坠入水中的人,一次因变故坠入水中后,就由着往下沉,似是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自毁的心念,被命运打沉一下,就一直一直沉下去,没有向上的心气……” 慕姑娘看向圣上,暮色中眸光澄净,没有半点爱恨怨憎,“这最后一句,是他对我说的,他昏睡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希望他醒过来时,看到的还是这样的我。” 圣上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去。令姜采女在人世间消失时,圣上就没有阻拦慕姑娘的离开,只是那时,圣上大抵以为慕姑娘离开幽兰轩后,会一直一直待在重明宫中,无论永宁郡王能否醒来。 紫宸宫与重明宫,到底还不算远。 “那,萧恒容,再见了。” 这是慕姑娘对圣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慕姑娘离开后,从重明宫回紫宸宫的路上,圣上没有如来时坐辇,就在暮春夕阳下一步步地走着。 日色西斜,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随着暮色愈深阴影愈重,圣上身后跟着许多人,绵延的天子仪仗、望不尽的人影,而圣上身边空空,只他的倒影颀长地延展在他自己的脚下。 回到紫宸宫后,圣上取出了一方叠着的帕子。那帕子随圣上动作展开,是残缺的一半,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幸存的雪白帕身上绣着红茶青叶,圣上执帕在窗下坐了许久,最终低首轻轻吻上了红润的茶花。 天光尽敛,昏黑的夜色沉沉压向宫阙,圣上将帕子折好放回匣中,连同匣中启朝皇后的金册金宝一起,永远封存在寂静的夜中。 纵是夜最深时似会令人感觉黑暗永无止尽,也会有日升天明的一刻,一日日日月交替、四季轮转,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过去两年光阴。 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姜采女已被人遗忘,深宫中太后娘娘与永宁郡王依然病着,但因似无性命之忧、因已拖了两年,世人皆有各自的烟火人生,曾经与之有关的阴谋流言也不再流传在市井中,近来市井中热议最多的是即将到来的端午佳节。 启朝在圣上治下四海太平,京城作为启朝中心最是富庶繁华地,每逢佳节,自然是十分热闹。 除赛龙舟、吃粽子等过节习俗外,因端午前后正是花繁叶茂时,京城民众还会佩戴修插当季花草,如菖蒲、石榴、栀子等颇受欢迎。 京城民众热闹采购花草时,宫中各处也都以花草装点。只是宫中别处的花草都是宫廷花匠置办的,唯独紫宸宫中的菖蒲、石榴、木槿等,乃是采自民间一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 紫宸宫中四季的鲜花,皆是采自这家花庄。圣上令人化名前去采购,紫宸宫的春夏秋冬便随着惜春时的四季花草变化,花开花落间一日接一年。 这家名为“惜春时”的花庄,乃是慕姑娘与数名女花商所合办的,位处京郊南山脚下青萝村畔。 在花庄诸事步入正轨后,每隔十日,慕姑娘都会入京到重明宫看望依然昏迷的永宁郡王,并带来她花庄中的鲜花,一边修剪花枝插瓶,一边和榻上的永宁郡王讲说她近来都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讲花田里的鲜花,讲花事的乐趣与烦恼。 起先这般时,圣上只是在旁安静听着,渐渐过去两三个月后,安静旁听的圣上,开始和慕姑娘搭话,问她诸般花事、问花庄的经营、花草的种植等等。 再渐渐,圣上会似闲聊家常般,向慕姑娘讲述他朝事上的烦恼,如同慕姑娘的花事有欢乐有烦恼,圣上的朝事也会有好有坏。 随意聊说这些好的事坏的事时,圣上与慕姑娘之间的相处似是友人,氛围似是和缓的风,没有昔日激烈的爱恨纠缠,平和地令旁人不由在心中感到惊叹,惊叹他们此生竟能这般。 可此生,可圣上与慕姑娘此生,似乎也就仅能这般了。
第70章 这日端午,官员休沐,皇帝也无需上朝议事,在将手上折子批看完后,换了件常服,来到了永寿宫。 细细询问永寿宫宫人,太后今日用膳用药的情形与身体精神的状态后,皇帝走进永寿宫祥和殿中,太后正在殿内看戏,见他过来,立笑着招手让他近前。 “外边很热么?瞧你额头上都有汗。天热就不必过来看我,小心被日头晒伤。” 太后嗔责的语气里满是关心,她拿起帕子为儿子擦拭面上的汗,道:“来了就坐这儿歇歇,陪为娘看会儿戏,这会儿是晌午,日头最烈了,别出去挨晒。” 皇帝依言在与太后相隔一几的圈椅上坐了,道:“儿子听底下人讲,您今早的药又没喝。” 太后道:“又没什么大病,只是有时头疼身上没力气而已,总喝药做什么。”见儿子默默地看着她,又笑道:"好罢,你安生陪娘看一折戏,娘就把药喝了。" 皇帝就令底下人去熬药,边坐着陪太后看戏,边拿起几上果盘里的荔枝,剥了放在太后手边的白玉碗里,供太后边听戏边享用。 太后笑吟吟地看着皇帝的动作,“我儿真是孝顺,不枉娘平日疼你。” 皇帝微微笑着,道:“待会儿娘喝药喝苦了,可吃些荔枝润润。” 太后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含笑抿吃了会儿清甜甘美的滋味,面上又露出忧虑的神色,“也不知韫玉在燕宫过得怎样?这时节燕帝那老东西舍不舍得给他几碟荔枝……” 太后说着怨看向儿子,“都怪你非要把韫玉送去做什么驸马,就没其他法子了吗?!燕帝刻薄寡恩,那清河公主的性子定也十分刁蛮,韫玉性情和软,被那清河公主欺了怎么办?” “不会,儿子派人探查过了,那清河公主性子很好,不会欺负韫玉的”,皇帝道,“据报,韫玉和她玩得很好,两小无猜。” 宫人端了新煎好的药过来,皇帝伸手接过,一勺勺地舀吹着,亲手喂太后喝药。 似因见儿子这般孝顺,苦药喝在口中也没那么苦了,太后边喝着药,边想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道:“等时势好了,还是得想法子把韫玉接回来,韫玉只有回到我身边,我才能真正安心。” “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为成大事,连家人生死都不管不顾,这样的人令人心寒”,太后看向儿子,郑重嘱咐道,“恒宸,你答应娘,无论如何,韫玉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皇帝对望着太后的眸光,答应道:“是。” 夏日午后容易困倦,太后用完药后不久,渐渐困意上来,连戏也听不进去了,皇帝就令宫人扶太后去寝殿休息。 两年前在萧珏生死难料时,太后就得了疯病,此后萧珏病情虽稳定下来,但太后已不能知晓此事,她已在极度的痛悔刺激下记忆混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将他认成她唯一的儿子萧恒宸,会以为萧珏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现作为质子和驸马,身在遥远的燕宫中。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为太后开些日常调养身体的药方,这两年里,太后每日都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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