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珞自然是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朕说的都对,光王就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他不但在朕身边安插眼线,还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了马元贽,所以长安城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朕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他明明欺君罔上,腹中藏奸,对外却清清白白,还得了个‘圣人’的美名!”李瀍盯着一脸黯然的宝珞,在盛怒之外,竟有一种终于证明自己正确的痛快,“你就是个傻瓜,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你知道马元贽是什么人吗?如今整个神策军都在他掌中,只要光王一声令下,他就能发动神策军包围大明宫,将朕这个皇帝拉下马!” 宝珞听得心惊肉跳,心中一急,口不择言道:“不会的,就算陛下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光王他也没派人包围大明宫啊。” “你——你还能蠢到什么地步?非要等他举兵谋反,带着人杀到朕面前,你才能死心吗?”李瀍一口气逆行而上,梗在嗓子眼,额心突突直跳,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宝珞察觉他脸色不对,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栽倒,连忙扑上去抱住他:“五郎,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跟你装糊涂,我只是害怕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人。我也知道进了宫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该反对,可我平生所爱之人,不过一手之数,难道就这么几个人,我都没有办法保全吗……” 她跪坐在地上,抱着李瀍的双腿哭得声嘶力竭,然而李瀍早已两耳嗡鸣,听不清她的话。 往日靠金丹镇住的疼痛,这会儿到了气头上,仿佛蚁穴溃堤,所有疼痛都被怒气引出,像洪水猛兽一般,朝着李瀍反扑过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管都要爆裂开,在痛到最极致时,再强的意志都脆如薄纸,这一次他没能熬过去,最终还是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李瀍生性要强,一直对外隐瞒病情,望仙观以外的人几乎全被蒙在鼓里,只是纳闷今年入秋后,一向嗜好狩猎的天子竟然不提游猎之事。他这一倒下,大明宫中如何乱成一团,自是不必细表。 近来李瀍饱受病痛折磨,多日不曾安眠,这次借着晕倒,竟然足足睡了一觉,昏昏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黑甜乡中醒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脸泪痕,忧心忡忡的宝珞。 这傻丫头,估计差点被自己吓死。他刚想挤出一丝笑,便听见耳边吵吵嚷嚷,各种嘘寒问暖的声音汇在一起,吵闹得好像野塘蛙叫。 他不禁皱起眉头,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只见望仙观不甚宽敞的寝室里,塞满了各宫的嫔妃和皇子们,不论是他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竟然一个不漏全都到场。 难怪闹哄哄的,望仙观是什么地方?是他金屋藏娇、清静修行之地。岂能容纳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人,李瀍顿时大为不悦:“人来得倒挺全,朕这一觉睡了多久,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众人听出李瀍语带怒意,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宝珞开口说了句公道话:“陛下昏睡了整整两天,还不吓人啊?大家也都是担心陛下,才会聚到这里来。” “朕睡了两天?”李瀍吃了一惊,心中暗暗恐慌,反倒不说话了。 内侍见天子醒转,立刻端来煎好的汤药,欲侍奉天子进药。 一时拥挤的寝室中鸦雀无声,暗潮汹涌。 如今太子未立,天子病重,谁是床头侍疾之人,便显得至关重要。 众人跪坐在地上,正翘首以盼,等着天子钦点侍疾之人。偏生宝珞浑然不知,只觉得这是平日里自己做惯的事,便信手将药碗一端,生生掐灭了众人心中殷切的期盼。 当下年纪最小的昌王李嵯便沉不住气,咬着牙悄悄冒出一声:“妖妃!” 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入李瀍耳中。 “放肆!”李瀍怒斥一声,瞪着众人吼道,“你们都给朕滚!” 寝室中满满的人瞬间走得一干二净。 宝珞看了觉得好笑,连带着被冒犯的尴尬都烟消云散,反过来劝李瀍:“别气了,不管是太医还是赵先生,都劝陛下要平心静气,陛下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发火?” “朕怎能不发火?朕还没死呢,那孽障就敢口出狂言,真到朕死的那天,你可怎么办?” 宝珞被他问住,愣了愣,若无其事道:“臣妾还能怎么办?真到那时候,陛下赐臣妾一道白绫就是了。” “傻丫头,没朕护着,你以为痛痛快快的死就那么容易吗?” “臣妾知道啊,可是陛下欠别人的情债,只能由臣妾来偿还。”宝珞看得通透,只管一勺复一勺地喂李瀍喝药,无所谓地笑道,“臣妾从嫁入颍王宅到如今,独占圣宠已有九年,‘妖妃’二字,臣妾也算当得起。陛下放心,臣妾不亏的。” 李瀍没想到她能看得那么开,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能永远保护她,心中忧惧不已:“你啊……你让朕如何安心。” “行啦,安心服药吧,”宝珞皱着眉催促,双眼凝视着李瀍,决然道,“陛下若怕臣妾不得善终,臣妾就死在陛下前头。”
第263章 人之将死 太医开的温补药方对李瀍的病毫无作用,随着病情日渐加重,他只能趁着骨痛发作的间隙,再次传召马元贽。 因为预见到病情不妙,他深恐自己时日无多,也不再和马元贽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朕有五个儿子,却迟迟不立太子,实在是因为见多了前车之鉴。立嗣之事,朕不与宰相商量,却先来问中尉,中尉可明白朕的意思?” “卑职惶恐,”马元贽俯首道,“国本至重,卑职岂敢置喙?只要是陛下决定的人选,卑职一定誓死尽忠。不过五位皇子年纪尚幼,资质难分高下,陛下又正当盛年,以卑职愚见,立嗣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看来中尉是反对朕立嗣了。”李瀍冷笑,“也对,只要不立太子,等朕一死,中尉还不是想立谁,就立谁?倒省了矫诏的麻烦。” 马元贽立刻惶恐道:“卑职不敢。” “行了,别假惺惺地跟朕绕弯子,朕知道你是光王的人。”李瀍不耐烦地打断他,“朕要知道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朕如今……就和皇兄当年一样,他倒是比朕沉得住气啊。” 马元贽被逼问到这份上,再打马虎眼已显得多余,同时也有几分佩服李瀍的坦荡,向他深深一拜,恭敬道:“光王说,他与陛下没多少叔侄情分,倒是实实在在的做了连襟。他念着晁孺人和王才人之间的情分,不想伤了表面上的和气,希望陛下也能珍惜自己的枕边人,与光王化干戈为玉帛,效法先帝让贤的圣德。” “呵呵……原来他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李瀍冷笑了两声,忽然一阵悲从中来,指着马元贽道,“你,给朕滚出去。” 马元贽俯首一拜,退出大殿,留李瀍一人颓唐地坐在御座之上,对着空旷的大殿,独自体会末路帝王的无限凄凉。 年过而立,壮志未酬,奈何天公无情,令他沉疴难起,必须在群狼环伺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和皇兄当年一样的困境,而他当时做过什么?他杀了皇兄最宠爱的女人,杀了自己的侄子和弟弟。 李瀍从回忆中悚然惊醒,却发现眼前亦是噩梦。 他该如何摆脱这轮回般的困局? “陛下……” 殿外蓦然传来宝珞的呼唤,李瀍心中一紧,举目望向殿门。这时宝珞已盈盈步入大殿,正忧郁地望着他:“臣妾在望仙观等不到陛下,只好上这儿来了,陛下,你还好吧?” 他被宝珞一问,才惊觉自己已枯坐了许久。 “朕没事。”李瀍低声回答,试图从御榻上站起来,奈何浑身关节却像生了锈,疼得根本无法行动。 宝珞连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道:“陛下疼得厉害吗?臣妾去唤太医来。” “算了吧,朕这身骨头,吃什么药都没用,你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李瀍倚着宝珞香软的肩膀,望着昏暗空寂的大殿,眼前恍惚浮现昔日宫宴上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不禁怅然道,“朕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跳舞了。” “臣妾人老珠黄的,哪好意思再踏上舞筵?也就陛下不嫌弃。”宝珞先是自嘲了一句,忽然又在李瀍耳边亲昵地问,“五郎想看我跳舞吗?” 李瀍为这一声“五郎”心悸不止,仿佛又重回年少时光,陶然笑道:“我当然想看,卿卿快为我舞上一曲吧。” “好,我去换身舞裙,五郎先在这里等我。”宝珞大大方方地亲了一下李瀍的双唇,嫣然一笑,又唤来内侍替李瀍按摩筋骨,这才离开大殿去做准备。 须臾,两列宫人鱼贯入殿,点起千枝宫灯,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厚重的锦绣舞筵在殿中央铺开,四角用鎏金卧鹿压得平整服帖。 李瀍面前也应景地摆上了酒菜,可惜他此刻连说话都费劲,这些也都成了摆设。 不多时,宜春院里的乐工也都奉召而来,在舞筵下调弦弄管,奏起了《裴将军满堂势》。 随着乐声响起,红衣美人如一团火焰,忽现于殿中,又跃上舞筵,踩着节拍飒沓而舞,手中双剑银光闪闪,疾如电掣。 明艳的美人犹如烈火闪电,璀璨夺目,照亮了李瀍无神的双眼,也填满了他空洞的心。 江山万古常青,佳人世间难得,虞兮虞兮奈若何。 李瀍眼中缓缓浮起一层泪光,唇角却漾着微笑,他将庞然的悲怆压在心底,无论是马元贽的逼宫,还是光王的怀柔,他都不想再拿来惹宝珞伤心。 他们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呢?倒不如能厮守一天,便是一天。 会昌六年,天子下诏取消元旦大朝会,自正月初三开始不再上朝,连宰相入宫求见也一律拒绝,引得朝堂内外人心惶惶。 相比外界的风刀霜剑,望仙观里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李瀍和宝珞鸳鸯交颈,大被同眠,看似旖旎缠绵,却只有肌肤相亲的人才知道此事无关风月。他们仅仅是在彼此慰藉,她陪着他,十指紧扣,耳鬓厮磨,一同熬过那蚀骨的疼痛。 当忍过最难熬的一波疼痛,满身冷汗的李瀍松开牙关,忍不住问宝珞:“当初你答应过会死在朕前头,如今这话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宝珞紧拥着李瀍,闭着眼睛回答,“陛下若拿定了主意,那就赐臣妾一条白绫吧。” 李瀍沉默了片刻,忽然狠狠亲了宝珞一口,从牙缝里冒出一声:“好。” 疯狂的念头一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宝珞也不等李瀍下口谕,直接逼内侍取来一条白绫,盘在手里玩弄,问盯着自己的李瀍:“陛下要不要看?不想看,臣妾就到帘子后头去上吊,免得污了陛下的眼睛。” 李瀍喘着粗气,哑声道:“朕要看。” 宝珞点点头,将白绫挂在屏风上,打了个结:“陛下知道吗?其实臣妾小时候见过人上吊,原来根本不必悬梁那么麻烦,坐在地上也一样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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