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息怒,奴婢们真的尽力了……才人推说要小睡,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龙榻上,哪知她竟躲在床帐里,用自己的长发绕住脖子,将发梢结在床屏上,躺着自缢了。奴婢们真的是防不住啊……” 晁灵云听得浑身发抖,想不到宝珞竟是如此一心求死。 躺着自缢需要多大的意志才能成功?原来她承受着那么深的痛苦,而自己只会劝她节哀顺变,又有何颜面说自己真的在关心她? 晁灵云自责不已,一直守在宝珞身边,默默地掉眼泪。宫人们劝不住,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再有半点闪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室中忽然鸦雀无声,晁灵云在一片浑浑噩噩中,听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声音:“朕的大喜之日,你竟一直在落泪吗?” 晁灵云抽噎着回过头,隔着一层朦胧泪光,看见身着衮服的李怡站在几步开外,清浅的双眼半隐在冕旒斑驳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温柔。 “十三郎……”她恍惚低喃,疑心自己正陷落在一个梦境里。 寝室内的宫人早在天子的授意下,悄然离开,李怡走到龙榻前看了一眼宝珞,感慨道:“王才人至情至性,令人钦佩,朕会追赠她贵妃之位,与先帝合葬。” 晁灵云草草擦了一下眼泪,哑声道:“多谢陛下。” 李怡向她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站起来,与她并肩携手,缓缓向外走。 晁灵云这一日遭逢大喜大悲,此刻两眼红肿,恹恹无神,已是身心俱疲。于是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任由李怡牵着走,默默地与他一起登上望仙观的最高处——高达百尺的望仙台。 “这望仙台是先帝为得道成仙所筑,今日第一次登上这里,倒的确有几分腾云驾雾、骖鸾驭鹤的神仙意境。”李怡揽着晁灵云的腰,伸手引着她往天上看,柔声道,“灵云,他们此刻已在天上相守,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你不必太难过。” 晁灵云心中一酸,被风吹干的泪眼再度湿润,李怡摩挲着她颤抖的脊背,又伸手向下指,与她一同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大明宫:“你看,眼前这片人间才是我们的归属,你要早点振作起来,好好陪着我。” 晁灵云顺着李怡的指点,望着沉浸在夜色里的宫宇,只觉得星星点点的灯火清冷而遥远,心中倍感萧索:“十三郎,以后我们要怎样相守呢?是不是你在前朝统御百官,我在后宫与妃嫔争宠?这样我们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怡惊讶于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又觉得这样的问题,也只有她才会问:“自古得了江山的人,都是如此守成,恐怕我们也未能免俗。” “是啊……未能免俗……”晁灵云怅然低语,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许多人影,却终究归于一团混沌,“百代千秋,不过是重复同样的轮回,想想就觉得好没意思……” 李怡看着晁灵云落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世俗的陈规,也许只是束缚庸人的迷障。 而眼前人是不一样的。 一时暮春晚风吹散云翳,往昔岁月如缤纷落英,温柔地覆满心路。他的灵云,他坚韧的伴侣,曾经陪他走过大好河山,北到回鹘、南至循州,她和自己一样,足行万里路,心中有天下。 一瞬间灵台清明,心中了然,李怡转过身,郑重地面对爱人,伸出双手相邀。 “灵云,眼前这片河山,你可愿与我共枕?” 尾声入骨相思 李怡即位后,封晁灵云为美人,第二年,大赦天下,改元大中。 宫中咸知今上独宠晁美人,然而天子后宫不可空虚,饶是今上如此痴情,终究还是未能免俗,各地遴选出的美人自大中二年开始陆续进京,充入后宫。 就在宫人们满以为要看见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宠大戏时,晁美人竟溘然而逝。 天子哀恸欲绝,追赠其为昭容,并于潜邸安正院寝室内设画像,时常驾幸小住,以资纪念。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一方深红色的薛涛笺上,李怡笔走龙蛇,缓缓写下这首恻艳的小词,落款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上了自己的本名。 自从即位后改名为忱,他便将这个“怡”字留给了她。 深嘱伊,莫违期,入骨相思卿可知? 温八叉才名籍甚,诗词备受推崇,他却一向不大喜欢,倒是这首小词精巧别致,很符合他近来的心境。 他爱的那个人长行远方,眼看就要违期,他却只能困守明堂,饱受相思之苦。 当初真不该答应她假死出宫的馊主意,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狡猾的女人,满口发誓不离不弃,最初的确只离京一两个月,便会回到潜邸与自己团聚,倒还可以忍受。 哪知今年二月吐蕃内乱,被吐蕃占领的秦、原、安乐三州,以及石门等七关突然来降。他立刻任命太仆卿陆耽为宣谕使,诏令泾原、朔方、凤翔、邠宁、振武五镇出兵应接。 结果说好了要陪自己摘樱桃、赏牡丹的人,立刻以自己的吐蕃出身为由,向他请缨去前线,又赌咒发誓不出半年,自己一定会回到潜邸与他团聚。 如今眼看着八月已至,河西、陇右捷报连传,收复了大片失地,那个早该回到他怀抱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长相思,摧心肝。 李怡搁下笔,对着满纸相思,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陛下——”王宗实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房门外,“小人就知道陛下在这里,陛下……” “你又来催朕回宫。”李怡打断他,不悦道,“朕若是为此错过了灵云,你该当何罪?” “小人若是耽误了陛下与娘娘团圆,自当罪该万死,不过小人就是为了娘娘而来,伏请陛下听小人一言。” 李怡一听事关灵云,不由话锋一转:“你进来。” 话音未落,王宗实已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陛下,方才巡边使来报,河陇的诣阙使团后日便要抵京。小人斗胆前来请陛下回宫,为后日的典礼做准备。” 自从河西、陇右回归大唐,当地百姓便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诣阙使团,经天子恩准,由巡边使带兵护送,前往长安庆贺光复。 李怡微微吃了一惊:“使团后日便能抵京?竟然那么快。” “诣阙朝天这样天大的喜事,谁不愿意赶路呢?可见陛下光复河陇,百姓是如何欣喜若狂。”王宗实眉飞色舞道,“陛下,娘娘前往河陇,至今未归。依小人之见,以娘娘的性子,多半会跟着使团一起抵京。” 李怡双眼一亮,颔首道:“嗯,她的确心系天下,爱民胜过爱朕。”说到最后,语调里尽是酸楚的醋意。 王宗实嘿嘿赔笑了两声,小心翼翼道:“陛下若觉得小人言之有理,这便起驾回宫吧?” 八月初八,河陇百姓千余人诣阙朝天,天子登临延喜门楼,君民同庆河陇光复。河陇百姓欢呼雀跃,当场脱掉胡服,改换唐人衣冠,观者皆呼万岁。 李怡站在门楼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城下男女老少,心中却只挂念着一个人。 同沐风雨,共枕山河,你一心所向,于今日圆满。这天下归心、载入青史的一幕,你看到了吗? 此时、此地,你到底有没有同我在一起? 相思入骨,魂不守舍,李怡双眸低垂,目光扫过城下百姓,恍惚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在拥挤的人群中一闪而没。 “灵云!”他脱口喊了一声,飞快往门楼下跑,将惊呼的侍从甩在身后。 身着衮冕的天子突然驾临城下,鼎沸的人声瞬间直冲九霄。 猝不及防的神策军护卫手忙脚乱,生生用肉身阻挡住蜂拥上前的百姓。 “陛下——陛下——”王宗实吓得面无人色,追在李怡身后大喊,“请陛下速回门楼,以免百姓骚乱,引发险情!” 李怡听而不闻,只是怔怔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却始终没见到心底最渴盼的那个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失约的负心人,可知你触了逆鳞,会有什么下场? 天子雷霆震怒,回宫后将厚厚一叠报平安的信笺亲手点燃,又在雪片般的笺纸化作火蝶时,一脚踹翻了火盆。 浴堂殿寝宫被烧掉了一半。 王宗实心中有数,平日闲不住的嘴皮这次竟一声不吭,只将头发被燎焦的天子请到望仙观暂居。 懊丧的天子唉声叹气,龙体在榻上翻滚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叫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宗实:“朕年近不惑,为何竟弄不懂女人心?” “嗯……那一定是因为陛下龙马精神,虽近不惑,犹胜弱冠。”王宗实睡眼惺忪,直到脑袋被枕头砸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小人谢陛下赐枕!嗯……娘娘是千古奇女子,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陛下不必介怀。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娘娘自然就回来了。” “什么叫该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该走!朕这满腹牵挂又当如何?不能用常理度之,难道还要求诸鬼神?” “嗯……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召巫师卜问一下。” 李怡瞪了王宗实一眼,第一次知道此人犯困的时候竟如此可恨。可惜一只金丝绣枕已经赏了他,此刻手边只剩下一方玉枕,念在多年主仆情分,今夜姑且饶了他一条小命。 李怡恨晁灵云狠心绝情,负气不再去潜邸,一心扑在朝政上。没想到这一恨竟恨了两个月,恨到最后他没了脾气,竟真的召见了巫师,卜问伊人归期。 巫师卜得一辞:夙愿得偿,祥鸟来归。 冬,十月,西川节度使杜悰奏报,大军已取维州。 捷报传来,李怡醍醐灌顶,立刻走夹城赶往潜邸。 行走江湖的人,动作总是比捷报还快的。安正院里,裹着狐裘的女郎一身风尘仆仆,却顾不上梳洗,正坐在桌案边,手里拈着一张深红色的薛涛笺,满脸陶醉。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绛唇缓缓唱罢,晁灵云忽然笑容一僵,傻了眼。 要死了,她不但违期,还是大大的违期。 等见到十三郎,还不知他要如何跟自己算账呢! 原本河陇光复后,她只是想去维州祭拜一下头领和同伴,哪知到了西川镇接触到节度使杜悰后,得知他有光复维州的计划,她当即决定推迟回京。 不管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为了实现头领和自己的夙愿,都可以算作她留在西川的正当理由,可她的心总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想起李怡就阵阵发虚。 这两个月,她连平安信都必须隐了地址才敢寄出,除了报平安,笺纸上更是填满了肉麻话,只求能安抚住大明宫里暴躁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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